心知道父親與自己同樣的倔強.這樣的性格註定了父子之間難以妥協、誰都不會做出輕易的讓步.
隆基心念若焚.感覺自己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快要爆破的熔爐那樣.似乎有陣陣滾燙的炭火正在漸次不斷的奔騰上漲、直衝天靈骨.
藉着這一種素性的衝動.他忽然賭氣般的想開口將自己更深的籌謀、更進一步的行動告知父親.但他的理性還是有的.心口起伏、心念幾定之後.終於還是竭力壓制下去……終是不敢.不敢告知父親前些日子那場李唐宗室的浩浩大清洗.追根竭底其實是拜自己所賜.
他從來沒覺的自己做錯過什麼.他一心只爲自家謀事.這個“自家”指的並不是李唐.而是他的父親李旦、還有他自己.
這次在上官婉兒的幫助下好容易又一次見到父親.隆基忍不住便將自己的打算告知了父親.且希望父親可以儘早做打算、鋪展心機手段爲日後不可避免的權勢角逐未雨綢繆.
這與李旦一向對隆基的教導委實是衝突了.或者說其實李旦不排斥這樣的建議.且該怎樣做他心裡也一直都有數.但這樣的建議他不願從兒子口中說出來.因爲他一直都希望這個諸兒女裡最是聰穎過人、多思善謀的兒子可以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但是隆基卻一次次的讓他失望.他越來越有一種惶恐.總覺的這個兒子越來越偏離着他的掌控.就像一架放逐到廣袤蒼天中的風箏、隨着不斷的飛高飛遠而隨時都有掙脫斷線再也無法尋到的趨勢.
他是一個苦心的父親.他只希望自己所在乎的人.自己身後那有着千絲萬縷牽連的一大家子的人都能夠在這風波詭異、變化莫測的政治明暗中安然周成.
所以在當他聽到隆基不僅不曾謹慎處世、且還說出諸如要他多加籌謀爲日後早做準備等等這一番話.他心裡自然起了牴觸、並着焦灼.
他對隆基重又耐着性子徐徐勸導與說教.但隆基卻越來越反感父親這似乎經久不變的一套.於是很自然的.這父子兩個今兒突然就死磕到了一起.誰也不做退讓、又都十分迫切的爲對方焦灼擔心.到最後李旦氣結.便沒忍住打了兒子一個耳光.
守在進深處的上官婉兒早聽到了內裡的爭執.在那時便忙不迭的趕了進來.
前前後後就是這樣.
……
氛圍隨着經久的不見聲息.似乎變的更爲緊密.這感覺十分逼仄而令人窒息.
又是須臾.李旦越過並肩立在一起的婉兒.擡步走向扶着櫥窗木棱穩身站起的隆基近前.
隆基擡目.與父親正投過來的目光對視在一處.
李旦的目光很是深邃.眼底一如既往的沉澱着許多深意.有慍惱、後怕、焦急、關切、還有心疼……
這令隆基忽然不敢再與父親直視了.這樣的目光令他心中百感交集.令他心疼、心痛.他幾乎就要妥協.
須臾輾轉.隆基抿緊了嘴脣錯開了父親的目光.轉過臉去看向一旁.心中那自以爲會極堅定的信念.在這時忽而有了分崩離析的勢頭.原來在城府深沉、真正睿智且精於處世之道的父親面前.他依舊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孟浪的孩子.
父子連心.三郎此時懷着怎樣的心緒.李旦隱隱有了些感知.他似是淺淺的鬆了一口氣.心中情感百結.但面目反倒出奇的鎮定而寡淡:“我平素裡對你的教導.全都白費了麼.”語氣貼合着心境.免不了起了些顫抖.額頭之上盡數暴起的青筋依舊明顯.
立在一旁默看良久的婉兒微搖搖頭.她明白這對父子再這麼死磕下去也不會有一個結果.且弄不好興許還會火上澆油、將原本就漸起的矛盾愈發的激化.她心裡生怕李旦、亦或隆基脾氣衝頭之下再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他們父子見上一面本就不易.裡裡外外每一次都會費了她不少的心力.若是再引出怎樣的旁枝錯節.可謂得不償失.
“皇上.”邊心念着.婉兒邊邁步擋在了李旦與李隆基中間.擡目喚他一聲、遞了個勸慰的眼神.
須臾遲疑.李旦很快便解過了婉兒的用心.側了身子頷首一嘆.不再言語.
婉兒心念沉澱.復又轉身看向身後的李隆基:“來.臨淄王先跟我出去.”一來一去的穩住這對父子可真不容易.婉兒心裡忽然起了絲玩味的無奈.
而隆基心知自己這一次已將父親激怒.再怎麼滯留也是無濟於事.他須臾思量.便轉首對婉兒點點頭.立定身子向着李旦斂襟一禮.再不多話.便在婉兒的引領之下靜靜的離開.
感知到隆基與婉兒已經步入進深.李旦倏然回目.天光波及下.那雙一向內睿的眼睛裡浮起微微的苦澀、與昭著的滄桑.
自己的心思是怎樣的.這個兒子心裡應該是明白的;但孩子長大了.到底有了自己的主意.到底……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再也無法全然管顧的了.
念及此.旦心口甫地一澀.忽有一種屬於自己的珍寶就此離自己越來越遠、卻又無能爲力的淒涼感.他勾脣笑笑.對這一股子莫名的吃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自哀.眼前卻又浮起上官婉兒那道美麗纖柔的影像來.
只是婉兒.你雖識得我的大隱、我的以無爭爲有爭、我的一切一切……可你終是知道麼.其實歸根結底.我唯心只願、唯夢只求.只求有朝一日可以與你擇一處真正與世無爭的好去處.金釵布襖、粗茶淡飯.過着那悠然閒適而再也不欺自己本心的日子.便是到了我們雙雙老去在斯夫歲月裡.待得兩鬢斑白皺紋深濃.還依然可以靜看那鬆間明月、聽那石上清泉.漸待繁華成空杳、只剩畫眉伴天荒.
幾隻雀鳥在這時忽然落在窗外的小棱子上.撲棱翅膀、鳴音清越.喚回了李旦飄渺的委實久遠的思緒.
這時甫聞過道簾幕邊又是一陣泠泠足音.旦下意識轉目去看.可巧見上官婉兒擡手掀起簾子重又行了回來.
婉兒擡眸間剛好瞧見旦在看她.二人四目相對.微微一定神後.她便向他走過來.
“三郎回去了.”李旦已將心裡積蓄着的那些脾氣收攏了住.此刻面上蒙着的一層鐵青色雖然還沒完全消退.但神色已經有了緩和.
婉兒心裡明白他還是牽掛着兒子.頷了頷首.擡目間啓口輕輕的勸慰:“臨淄王也是爲陛下好……”
“爲了我好.”旦含笑打斷了婉兒.卻沒再多說什麼.他要說的話婉兒都明白.他們之間彼此會心.自然沒必要再多費脣舌.
婉兒一默.一時不知該怎樣寬他的心.
“婉兒.真的很奇怪.”這時旦忽又啓口.兩道才舒展的眉彎復又微微的聚攏了起來.神色被溶溶陽光蒙了層不大真切的恍惚.
婉兒聞聲回目.心中不知李旦這句“奇怪”究竟指的是什麼.
這時的李旦似乎陷入到了自己的一重重心海中去.吐口的字字句句都有些自顧自的味道了:“我從不曾對你隱瞞.哪怕是危及性命、危及一切的大事兒.也不曾過.”他沒去理會婉兒的詫異.頷首徐徐的唸叨.
這話入耳的一刻便叫婉兒心念一動.彷彿久旱的枯井忽被一脈溫泉水潤澤而去.下意識的.李旦這話令婉兒心生動容.似乎是感動、似乎是驚蟄.又似乎是經久以來那些不覺的企盼、那漂浮無定的浮游般的心境有了一個權且的着落出.
旦聲色平淡.這樣的平淡重又爲這位被軟禁在一處偏殿、帶着悲劇的唯美與命運之悽豔的帝王平添些許出世的禪味.他繼續又道:“而你偏偏是母親身邊最倚仗的心腹女官.偏偏是我最應該去介懷的.”於此呵聲一笑.這笑的意味不明所以.
婉兒心口又一震.她心間涌起一股衝動.這衝動令她不能自持.且是唯獨於李旦這裡才時不時浮起的衝動.
她下意識擡手.想要爲李旦拂去肩頭一縷微微的褶皺.又在中途停住.
旦側首將目光定格在婉兒身上.靜看她擡手向自己的肩胛處伸過來.而那隻瑩白的玉臂就那樣僵僵的停在半路.
他心中期待叢生.這樣的期待同樣是只有在她面前纔會浮現起來的、不會由自己控制的作弄的期待.這樣的期待.她給過自己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毫無意外的讓他重又墜入失望的囹圄;但下一次他還是會期待、然後再失望……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絕望.
她在他眼裡是最美的一抹燦陽.是最錦繡最繁盛的半壁江山.權勢角逐、利益驅馳都算的了什麼.與她比起來.它們便如塵泥一般失去了全部的色彩、也渙散了所有的吸引.對他而言全無半點兒零星的誘惑力.
他活着.不知道爲什麼活;他厚積薄發、韜光養晦.但他總是時不時的陷入到一陣迷茫的境地.不知道自己這若許年的小心翼翼、那些沉澱與積累都是爲了什麼.
但始終都有一抹信念一直在支撐着他.堅定不移的支撐着他.比之磐石還要有韌力.便是她……
如果連對她都失去了希望.那這漫漫生命對他來說便當真成了一種懲罰.最殘酷、最無力的懲罰.好似一道道薄且快銳的利刃在寸寸凌遲着他的身與心.
婉兒心潮起伏.一雙清眸漸漸凝聚了清晨霧靄般的神光.她知道李旦在期待着什麼.一定的.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麼、該期待什麼.
終於那玉腕還是沒有撫上旦的肩膀.不曾順應着她的心意去爲他撫平衣袍褶皺、撫去心頭恨、撫散眉間愁.
藉着灌窗而入的光影.她頷首斂了眸子.脣畔微啓、似有似無的低低嘆息了一聲.
這又是在李旦的意料之內.因爲心有意料.故而他並沒有覺的怎樣失望.旦錯開目光抿脣笑笑.重又忍不住向婉兒看過去.見她清冷的眉目間好似含着一抹淺淡的哀愁.這清愁莫名便撩撥着他的心曲.化爲輕輕的澀、隱隱的疼.
欲罷不能、欲斂還迎.卻無法言語出口.
煢煢的.幾近成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