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門流轉了布帛斷裂一般的蕭音,歇斯底里、錚錚嗡嗡的漸次被打開,把這片盛世的浮光與暗影漸次阻隔在了門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猶如凋零的牡丹花遮迷了青天一般。
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哪裡的天地不一樣呢?即便是在太初宮一處遠離喧囂的殿堂裡,從這一處望向的天幕、與從正殿朝堂甚至明堂那邊望向的天幕,歸根結底不還是同一片麼?卻又不知這世人爭奪一世爲的又是什麼,難不成得了江山身處高位後便能看到不一樣的藍天白雲、辰星皓月?
上官婉兒纖指柔然的半托半撫摸着雕繪了纏枝牡丹的青瓷燭盞,那分明是唐風盛世之間呼之欲出的繁華奢靡。她淡淡的妝容便被這樣幽微的燭火清光給薄牽暗映着,竟又顯得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明豔神色,卻又倏倏忽忽、撲捉不到。
婉兒略側了眸子,向着室內宮人使了一個喚退的眼色,後將託着的燭臺往几上放穩妥,爾後將雙手伸前、對着李旦落了身子,規規矩矩的匍匐一欠:“陛下安好。”穿堂漫溯的薄暖夜風繚亂了她的高髻宮發,她眼角的清輝顯得那樣繁茂、又那樣寂寞。而紅塵是如此妖嬈。
顯然婉兒這樣的舉止,讓李旦有了明顯的愣神。即而,又只是覺的好笑,卻也誠然不知是在好笑些什麼。是因爲她對他喚出的那一聲“陛下”,還有她對他行的這一通規整的禮儀?
他沒有動,不是有意,只是這個大禮來的太突兀,讓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只是靜靜看着婉兒兀自起身立好,便依舊還是曾經那個他認識的上官婉兒,沒有絲毫刻意脫變的痕跡。
不,婉兒從來都是不着痕跡的!
他這樣想着,那股好笑便真正的浮聚在了脣邊上:“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不會給我行這樣規矩的禮,不怎麼喜歡喊我陛下。特別是在人後。”他頓了一下,定在婉兒面目間的溫溫目光有了些微遊.移,後又收回,漫無目的的瞥向那攏着燭火疏波的一方燭臺,“今天,怎麼突然改了口?不過晚了,我已經不再是皇上了……”最後一句話含着半邊的嘆、半邊的玩味,但並沒有哀傷、亦無悵惘,一絲都無。
今時的會面較之往昔,是不同尋常的。婉兒屈指算算,這陣子忙於打理武皇登基的事務,卻是抽不得身子往李旦這邊兒來看看。今時今刻,是武皇登基之後他們兩個人第一次正式的再相逢……心境終歸是浮了太多潦草的情態,這些愫兒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循着襲襲晚風濯來面上的痕跡,婉兒把本就淡泊的眸光錯落開去,那張明淨清澈的面孔卻微微揚起來:“婉兒就是要讓陛下知道,在我心裡,陛下永遠都是皇上。”不緩不急的頻率,語氣裡依舊未見有一絲漣漪盪漾而起。
李旦一愣,即而心結百起。須臾沉靜後,他展了眉彎對着婉兒會心的笑笑。
他知道的,知道婉兒不會是在爲了羞辱他這個被母親一手操控、推下臺去的敗落皇帝才如此做的;歡喜的卻是,那個一直懂自己的人、自己心裡最希望得到承認的那個人,她始終都沒有輕視過自己,始終都將自己放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上面默默看待,雖然她從沒有言語出來過,雖然自己從來也沒想坐在那個位置上過!
但他又分明是想的,他想要的,是在她心裡的那個位置……
酒旗染風、天光如晶、流水悠悠、興亡頃然過手!做不做皇帝他半點兒都不在意,因爲那都是命裡註定的事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是聽到婉兒這樣講,他還是很高興,由衷的高興,因爲他只願做她心裡的皇帝,獨一無二的曠世帝王!
其實放眼來看這如白駒過際般的一世,人生譬如朝露,是何其的短暫?所珍貴的不過就是這醉生夢死間一幕幕不常有的、雋永在記憶裡的那些彌足珍貴的瞬間、彌足珍貴的人,其它的日子不過都是枉活罷了!
永恆是什麼?只要曾經有過、只要曾經記起那一點一滴鐫在心底裡的完滿的片刻,歲月便會凝固住、便會成爲永恆了。
萬法唯心,無心是佛……旦這樣想着。
面着李旦含溫的微笑、目染着他脣角輕輕勾起的弧度,婉兒心中忽起了一脈動容。
她在心裡對李旦一直都這樣篤定着:“你想擁有的時光、那些日子、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我會陪着你一起。而你不想要的,我也不會強迫你去爭取。”
她亦不再做聲,轉了身子蓮步行至檀木櫥窗前,目光赫然瞥見前些日子武皇命自己遣了小宮娥、爲皇嗣送來的那隻錦盒還嚴整乾淨、沒有動過的痕跡。便伸手將錦盒取過,放在那佇着燭盞的小几上面,薄施力道,沿着盒蓋接口處打開。
頓然間,一陣旖旎的芬芳撲面襲來。那一盒種類、顏色各異的風乾鮮花躍入眼簾,被篩篩熠熠相交在一起的燭火、夜光襯托的浮動起粼粼的波光,一如佳人曳轉心旌的淺紅面靨:“這是這個春天新晾好的花草茶。花草茶比不得普洱,隔着年頭的可沒有近日的新鮮。”她啓口道。
他們之間的話題大多都不是些權政交鋒、際會風雲。那些品茶論禪、望月賞花似乎早便在潛移默化之間成就了彼此的默契。他們喜歡在無關爭鋒的、哪怕是錯覺的氛圍裡慢慢的將感官復甦,從而探尋到人世間還有着一種叫作“美好”的東西可以體察。
凡塵的煙火開開落落,遊.走在其中的性靈們又都在發乎潛意識的尋找着什麼?只爲貪戀一刻的美好而飲鴆止渴的奢望一個永恆,這其實是可笑的,當真可以達成麼、可以遂心麼?
誰知道呢!風兒知道麼?或許風兒,也是不知道的吧……
旦瞧着錦盒裡平鋪在明黃軟緞子上的那一層層枯涸的花瓣,沒有接話茬。許久後,他慢慢頷首斂目,忽然沉着語聲悶悶的問了婉兒一句:“母親還好麼?”突然這樣問,這是隨着歲月的流逝,年歲越增長便越是渙散不得的一種羈絆,兒子與母親之間的羈絆。
婉兒淡淡接口:“好。”一個好字,幾多平常,足可安心。
清冽的月華刷了一層銀子鑄的微波,在室內目之所及處流轉的迂迂迴回。
旦側轉身子皺了皺眉頭,陷入了兀自的忖思當中去。伴着言出的字句,足見他不無擔心:“母親鼓勵告密,無論出身、地位,得其心者便不吝授予官職的事情,是宮裡這些日子以來最興致昂揚的熱烈談資。”微頓了頓,“好比前幾日,那個新得侍御史的侯思止,他是個賣大餅的出身,分明不認識字,連卷宗公文都看不懂……”
這好一席話,言的連一箇中隔的間隙都不大有,可見旦是真的着了急!這與他素日以來的真性太不符。
婉兒依舊是那樣一副淡淡清清的神態,不動聲色,緩沉的一啓脣,卻從來都是灌頂的醍醐,彷彿沒什麼不是早已爛熟在心、深深了悟的東西:“有一種神獸叫做獬豸,專擅憑着本能以犄角衝頂邪惡之人。既然不識字的獬豸可以憑着本能辨別善惡,那不識字的賣餅漢,爲什麼就不可以憑着本能辨出好壞?”發問的語氣,傳達的是肯定的意味。
李旦輕怔了一下,彈指的間隙裡,頃然明白!
武皇需要的不是一個識文斷字的賢良之士,而是一個借其之手除去欲除之人的工具。試想,若一個人當真熟識典籍、學賦淵博、行政理事經驗頗豐,那又怎麼可以成爲武皇理想化的所用之人?只怕不成爲武皇所欲查審之人便是好的了!
就着蔓窗進來的小風亂了几上盒內花瓣的勢頭,旦忙轉過心思來護理這些散散揚揚的花,自嘲一笑,按了這話不再提:“你看,是我糊塗了。”這樣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的,偏偏這一次還是糊塗了。
算了,不去想了!在這糜爛的盛世裡漸漸忘卻自己的身份,忘卻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繼而忘國……剩下的事情麼,庸人自擾,何必呢!
不知道爲什麼,氣氛變得太過於黯然,以致婉兒忽然生出一種她與李旦之間這段緣份從一開始、就是註定走不長久註定會中途夭折的不祥之感!她忙壓住心頭這宿命般的綺思,斂了一下娥眉問的順勢:“既然早已對這太初宮裡的一切失了興趣,怎麼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是好奇了,但自話音裡又挑不到一絲的端倪出來。
不過也無需費心去忖度些什麼,旦是知道的,婉兒不過是有一些好奇、一些素性所致的下意識、或許還有一些用在他身上的關心吧……故而纔會發了此問的。
於是,旦也沒有什麼斟酌拿捏,只是背對着月光長長嘆了口氣。明滅的變幻裡,映出這個絕塵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深灰,蒼蒼茫茫,彷彿從來都不屬於世上人間的錯覺:“我早已經不在意。又或者,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但,武皇畢竟是我母親。”有些沉澱的一個落聲,就這樣簡單。
那是我的母親,生我養我的人,與我打斷骨頭連着筋的人,世上人間最親暱的人,流着同樣的血、運轉着同樣脈搏的人……我怎麼可以不去在意她的利與弊?她的喜樂平安?
“咕通,,”一下,那麼清晰的心臟跳動的厚重感覺!婉兒擡眸,她幽幽的心房在這一刻因受到了極大的震撼而頃然發顫,旋而那個長久以來關乎親情愛意的、巨大洪荒的虧空冢蠱漸趨有了滿溢的填充!
一絲動容之色浮了面靨,被感動了麼?
利弊權衡也好、爭強好勝也好,歸根結底那些曾有過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從來都不會忘卻、不會變卻。終有一天是要回歸的,全部迴歸的。
譬如母子之情,無論一位母親怎樣對待自己的兒子,那也依舊還是她的兒子,而她也依舊還是他的母親啊!這份血濃於水的東西當真割不斷也抹不去,從來就是這樣微妙、這份天性怎能不使人感動?
還有愛的,總歸會有的,總歸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