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陰天,氣候似乎比往昔幾日更加的冷厲。暗青色的天幕冰滯一處,像是深深的憋着一場急風冷雨。但這天幕間還是有那麼幾絲綽約的遊雲,這些流轉在其間的雲朵浮浮沉沉的,較之平日大顯疏朗,又爲這消沉的世界平添一段驅散不得的沉仄。
終於,這場似乎蓄謀已久的冬雨倏然而來,勢頭起始時算猛烈,但之後卻愈漸低迷,一點點的微溼了大殿石階,又交疊着將那孤絕絕的暗色影子隔過柳梢一道道篩下來,宛如獨自落了千行卻無人問津的斑斑淚波。
成陣成陣的冷雨並着陰霾霧氣交織着的零落景深裡,拂袖亭立的上官婉兒擇了一處碧玉的殿檐,後將身行進去,避這急來的雨。那張沉着秋水的面目染就了出塵的清韻,而那道冷峻的目光卻顯得愈發森寒。
婉兒凝着眸波一一掃過雨簾中怯怯嗦嗦跪於地表的那一排排無措工匠、惶惶內侍。她面色發沉、不怒自威,語息是一貫的鏗鏘韌力:“留你們這些人做甚用處!居然不知行事要謹小慎微,卻這般不着調的用火不慎,看釀成了明堂的損毀!”半句一頓,婉兒提着酷冷的語氣伴那倨傲的態度,言的凜凜跋扈、不容置疑。
綿連的冬雨將一層層深濃的寒意扯的如織如蓋,水汽在她面前氤氳成一陣婆娑的霧影,北風又起,夾着冷雨撩撥而來時便亂卻了她烏雲發間白玉的梅花步搖,又將這一身裙袂吹鼓的曳曳翩飛,彷彿有明澈的浮光衝破霧靄陰霾、雨氣婆娑,把陽光的金波掰開揉碎了映亮那纖美的身段,一處處皆是那樣美輪美奐。
蕭風漸急、冷雨又大,雨簾中跪着的那一排排工匠內侍受了婉兒這喝斥,自然無有一人膽有半點微詞,無有一人不在嗦嗦發顫、心思憂惶,即便跪身於地也依舊還是那樣清晰的察覺到自己那兩條腿都是戰戰的!
心下縱是百千冤枉,也到底沒誰膽敢當着婉兒的面兒來大呼這冤枉,準確的說他們連念想自己冤枉的心思都分不出了!此刻便只剩下、也只能夠苦苦對天一遍遍祈禱着能夠平安逃脫此劫、留得一條身家性命……
這之前他們根本不知道會被堪堪的叫到一起去。上官婉兒沒有給他們絲毫可以預料的機會,也沒有給他們留下絲毫開言辯解的機會,清早遣人宣召後便是這般直接了當一通叱責,她並不聞不問明堂爲何會被燒燬,只是一口咬定是他們看護不周、不慎走水。紅口白齒字字句句只是篤定的很!
一個時代的鼎盛繁華之下,從來都掩埋着厚重不可見人的陰霾血腥,成就一場所謂盛世的殊榮背面兒,涌現出一批無辜的生靈用以作爲這一磚一瓦的添置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沒什麼可悲哀的,更沒什麼好蹉嘆的,春華秋實自然斗數,莫說這一座浩浩的治世,便是連這一場場宇宙的規律、這有形的世界都是虛空間業力的化現。它們就在那裡,它們包容萬物,卻終不會永遠屬於任何一個其間的性靈……規律若此,早已無所謂悲喜,只有順應時世、只有適者生存。
……
一夜之間,不過就是這樣月升日落輪轉交疊的一夜而已,那籌謀了半世後凝結歷練出的高偉神蹟就此消失,天堂沒了、明堂也沒了。
曾幾何時,明堂的興修可謂耗盡了舉國財力,就爲了修建這一座只存在於傳說、沒有人知道究竟可不可能真正現世示人的神秘莫測、一切未知的建築,直接導致國庫虧空、賦稅又加!只爲這個古籍點冊佛道傳說裡流轉了成千上萬年的神契建築,爲它能得以現世於武周,其間又引出了一段段怎樣悲涼的人事流轉、心血萬千吶……得來不易、失之卻簡單,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消一把大火的勢頭,便極快的唆然一下盡數同歸塵與土!
這樣一場不小的突發事端,先拋開這之中引帶而出的萬千雜緒、許多紛繁不說,當務之急必須先尋一個幌子作爲緣由的遮掩過去纔好!
這火勢實在太旺盛太沖天,整個太初宮裡的人、甚至神都的坊裡坊間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場最絢爛轟烈的煙火!明白的人自然知道這地獄般的烈火併非天災而是**,更貼近些的唐宮裡的人便又會知道這個**的最終根源便是薛師薛懷義……這是不爭的事實,基本上沒什麼懷疑的餘地了!
正月十六夜晚,大火映天如晝之時,火海里笑得癲狂、幾近成瘋的薛懷義被很多人都看到了,這已鑄成不可更迭的一種事實不是麼?
但如果真是薛懷義,那爲何時今一早便見上官婉兒如此急急的召了明堂裡一干工匠、內侍,見他們盡數跪在地上被她訓斥?
此情此舉顯然不合道理……但亦顯然的,婉兒昭示於人前所行的每一步路、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會有任何差池,且幾乎全都是武皇的心意。
更況乎明堂損毀、如斯大事,若非得着武皇聖命,婉兒絕對不會自作主張來抓這一干可憐的工匠、內侍做了薛懷義的替罪羊!她與薛懷義之間交集更是寥寥,她也沒有這個必要花費這般心思苦苦兜轉如此。
遂誠然可見,婉兒她是得了武皇的命,適才委過於工匠、保住薛懷義的!
明堂較之武皇是爲何物?乃是得天命之徵!這個視權如命的高高在上的佛陀般的武皇,還有什麼是比如此直接的挑戰她的權威更令她生氣難扼、心火躥涌的?面着有“得天命”之象徵的神蹟明堂一息化灰,她不應該不震怒!實在是意想不到,武皇卻又如此袒護那舊愛男寵?太反常的舉動、誠然捉摸不透;可是有些時候這樣的出乎尋常、莫能兩可之態,往往才更令人無聲震懾、惶恐難禁吶……
不過這也不能說是在意料之外,因爲古來便有訓,“伴君如伴虎”。女皇的脾氣,自然是沒誰能夠摸得通透。
婉兒也不能,甚至女皇她自己,也是不能。
所以不要問爲什麼,因爲沒有人知道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
。
武皇是一位如斯精明的天命皇者,這個世界上、她所統治的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瞞得過她!從來沒有,這是根本無需置疑的。
入夜的大殿雖燃了火盆,但其間一簇簇迂迴不止的穿堂風仍將周圍染就了一痕微冷。武皇下意識擡手裹了一把肩頭罩着的披風,即而單手支額、側首睜着眼睛雙目放空的追想心事。
明堂天堂都已經不在了。是,明堂天堂本是薛懷義故意使氣、一時急火攻心便蒙了心智乾脆一把火燒燬掉的。薛懷義爲什麼會這樣極端,作爲這個引他爭風吃醋、引他一發不可收拾、引他多情的最根本的誘因,武皇比誰都明白。
如果不是她與沈南繆之間無所顧及與避諱的歡愛刺激了他,即而引他心中醋意日益加深漸趨難散,他也不至於做出時今這等委實瘋狂的行徑!這麼說來當前這個“果”當真還算是她與薛懷義一同種下的,所以註定在薛懷義揹負的同時、也有她的一份揹負?
武皇下意識勾了勾脣。
對於不虛的因果,她素來都深信不疑。那麼明堂燒燬之後揹負的果報又是什麼?念頭甫至時,武皇下意識蹙了蹙眉暗暗思量,心口卻驚涼……
明堂是什麼?是武皇於這個肉眼可辨的有形世界裡最愛最珍視的東西!
當然,她愛明堂並非因爲那是薛懷義主修、那是薛懷義一廂情願贈予她的所謂定情信物。而是因爲,,明堂是她得天命的象徵,是她得以登凌絕頂、手握日月旋轉的必不可少的最直接有力的天階之一!相比起明堂,同懷義之間這麼一點兒從來就沒怎麼過
分上過心的、小小的情誼,又算得了什麼呢?實在一切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了!
這樣的道理其實金玉其間,懷義該是懂的,但他又是不懂的,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懂還是不懂……總之,他到了頭還是縱着心緒騁着火氣一衝頭便鑄成大錯,又以至於其實他是大錯特錯!
與武皇之間怎樣曖昧怎樣繾綣怎樣一廂情願,這一通感觸歸結起來橫豎都是“私”!是他們兩個人之間作爲一個平等相處的對立面兒、有餘地也有感性的私事而已!但是明堂呢?
明堂那是一種象徵,那是一種天命的召喚與宿命的欽定,是擺在那裡用以證明武皇絕對不可動輒的統治地位、用以震懾世人的!而不是用來證明薛懷義對武皇的愛,不是那癡狂執迷無法回頭也拉不回紋絲的一廂情願的一件愛情信物!
所以薛懷義錯了,他又豈止大錯特錯,他錯的相當離譜很是離譜!
擱置亂思追溯當初,似乎從一開始的時候他與武皇便沒有處在一個相同的思想層面兒上。自請修建明堂,他爲的只是親手鍛造出這樣一座昭示愛情、讓他與她之間這段曠世之戀萬歲千秋的信物明堂這樣的心思;而武皇從來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知道明堂乃是用來登基爲皇、威加海內威震四海的!
順理成章的,她以爲薛懷義會知道;可誰又想到,愛情居然會這樣的使人陷入癡狂與執迷,薛懷義從始至今其實從來都不知道!
如果說他一開始心裡還是有着那麼一些理性的話,到了日後隨着歲月的流逝輾轉、事態變化與人事離合聚散,情與理、冷與熱、愛與恨、公與私,他早已經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