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面着如此突發事端、面着這個不善昭著且直白不留情面的給予了這般辱沒的闖入者,但作爲當事人之一、且被衛遂忠這樣一通公然不諱的當着人前冒犯和漫罵的王虞素,所持着的卻不只是懵懵!
如是的,她亦一時半會子間緩不過這個神來。
其實衛遂忠的言行實在太好笑也太幼稚,她的夫君來俊臣乃是酷吏之首,捏死一個區區的小卒衛遂忠那是再輕而易舉不過的事情!
然而此時,虞素只覺的羞辱,淋漓盡致的、徹徹底底的前所未有過的足以令她想要自殺的奇恥大辱……
是的,一開始的時候虞素也是被這突忽其來的恐嚇及漫罵作弄的木愣般無從解意,但半晌後她猛然一下子反應過來,便只覺雙頰頃然滾燙、淚水打着眼眶拋珠滾玉般的傾瀉而出!
如此重重辱沒、如此當着自己的夫君以及自己母家一族的直白漫罵,素爲大家閨秀的虞素一時間竟是連一句尖銳以對的話都發不出,只被這一股子下意識驅馳着擡了柔荑以寬大水袖拭淚、邊如是下意識的遮了半邊臉孔,轉身匆促的哭跑着出了房門去。
也難爲了她,王虞素本是名門淑女,即便她在俊臣之前已經嫁給了段簡這也依舊抹殺不得她天成的血統高貴。可眼下她居然就在這衆目睽睽之中,被夫君來俊臣的一個小嘍囉這樣好一頓羞辱!只要想想就覺不能承受之重!
陣陣蒙羞之感驅使着身子也麻木着神緒,一時間虞素的腦海也只餘下大片大片無以名狀的空白,接連的下意識只是令她痛苦不已。自打出生起她便不曾受到過這樣的侮辱、這樣低俗的漫罵與這等的閒氣……這種吞天噬地的巨大悲意令她絲毫都止得不住!漸覺內裡一顆心登地一下子就染就了許多負重!
須臾恍惚,俊臣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哪個手下膽敢拂逆自己、且膽敢做出這等當衆折辱自己妻子並着其實也在折辱自己的混賬事兒來!隨着虞素掩面哭着奔出內室,倏然一下俊臣的意識終於跟着復甦過來。
他忽有些倉惶的轉身回望,那與妻子一擦肩時分明看到她盈盈的美眸裡邊兒晃漾開了柔漣水潤,她是哭了。
猛然一下,虞素的眼淚似乎滾落在她的睫毛上、卻滴進了來俊臣的心扉上!有一股戾氣錚然翻騰着次第襲涌,這戾氣很快便化爲一道沾了鹽水的牛皮鞭子,這遒勁有力的鞭子飽蘸了全部的力氣與憤懣狠狠掄起來抽在他心房上!鈍痛陣陣,俊臣心下的火氣伴着幾分若有若無的憐惜,就此一個唆然便攪涌起又一波海濤怒瀾般的大勢頭!
但他面上的顏色與淡漠的神容,卻將心下這等狂濤巨浪稀釋的滴水不漏。他不動聲色,一片寂寂無聲裡站在當地抿了下完美的薄脣,就此前行幾步,須臾,突然握緊拳心衝着面前衛遂忠的臉猛地一拳掄過去!發着狠帶着氣的這一拳頭,一下子就把衛遂忠打掀在了地上!
衛遂忠頭腦之中“嗡”地一下掠過一陣轟鳴!雙目也是一黑,還不待他被打的遲鈍的頭腦有一個緩衝的反應,俊臣緊接着又是從牙縫裡擠出的恨恨一句:“你給我等着!”
“你給我等着!”猶是入骨狠戾,逼仄的霸絕與嗜血氣息兜頭便交織成羅織的大網。只一句話便足以令人周身不自主的一抖,是那種浸透到骨子裡的洞穿一切的直探靈魂的不動聲色的震懾!
那到底,那到底是來俊臣啊……即便這陣子的沉寂叫太多的人忘記了他曾經嗜血的優雅,可隨着這一副順勢的神態與逼仄的語息顯出的須臾,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狂魔便又奇蹟般的倏然一下重新復活在了每個人面前!讓人頓然一下萬分清醒的便意識到,眼前之人他並非是一個俗世間遊.走奔行的普通人,即便他鎮日的生活過的再質樸無華也決計不能是……他是酷吏,是酷吏之首是武皇的心腹來俊臣啊!
一陣穿堂風猛地撲在身上,攜合着這股抑制不住的瑟瑟的抖。原本盛氣衝頭怒血狂涌的衛遂忠在經了來俊臣窩心一拳後,猝然便被打清醒了……他做了什麼?他這是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啊他!
此時此刻的衛遂忠倏然就不復了方纔那股子脾氣不打一處的怒不可遏,他是真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耳光!
做酷吏的人,從來都最是識時務的人。當他極快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意識到自己是侵犯了誰人之後,也沒敢再有須臾的耽擱,周身一抖,“撲通”一聲便屈膝磕着厚硬的地表跪了下去、求饒不迭。
他到底是軟了,如何能夠不軟呢?他雖易被火急火燎的脾氣矇蔽了心魄、控制了行爲,但他也是極識時務的。太不該了,方纔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真的是太不該太不該了……一定是中了邪了!
衛遂忠面上神色精彩的變化,自然沒有逃過有着鷹一般精準目光的來俊臣的眼睛。看來是自己素日裡對他太好了,以至於都叫他無法無天渾不記得了自己是何等樣的身份?
但衛遂忠到底還是落身跪下祈求寬宥,他到底還沒有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來俊臣又是什麼身份,到底還是沒有忘記該怎樣退讓與服軟。但虞素他是罵了,好好兒的飲宴也被他攪渾過了,來俊臣的顏面也隨着他衛遂忠一起做了秋葉落地,這一切就算是完了麼!
俊臣轉身,權且先強自壓着心底的怒氣,掛了絲笑招呼宴席之上一干人繼續暢飲、莫掃興致。酒席其間只是靜了一小陣子,須臾見俊臣重又掛笑相待,復便又有人滿了酒盞輪敬開來、重新將原先的喧囂氛圍帶了起來。
瀲瀲春光落滿肩,慢慢閉目,俊臣長長吁了一口徐徐的氣,是以平定下慍惱的緒。須臾之後,他就這樣望似不經意的復一轉身,側首對着地上此時正懷着後知後覺的一股怵意瑟瑟發抖、不斷低低討饒的衛遂忠,將負在背後的左手直擡過來,猶是不動聲色的對着他指了一指,壓低眉目,噙着一抹滿滿的不屑與輕賤:“明天一早在城郊西側的樹林子裡等着。”聽來盡是咬牙切齒的猙獰
可怖,根本不容遲疑,並未怎樣落聲凜冽,卻是命令的語氣。
電光火石,衛遂忠又是一抖!幾縷篩篩的春光便幻滅在了他跪身於地的周匝之處,一晌須臾,再無痕蹤。
俊臣這時已重又轉過面去不再對着衛遂忠。面着一側菜香酒酣、歡語笑暢,他幾不可見的攏了攏兩道墨色的眉峰,心下就於此時順着一簇篤定的意圖,將事態次第加深的分析開來。
時今經了衛遂忠這樣一鬧,這個人就此便不能再留着了!來俊臣亦是酷吏,自然明白平日裡酷吏都是在做着怎樣的行事。即便他將衛遂忠放走,衛遂忠又怎會相信他表面做出的既往不咎?
衛遂忠只會這樣想,只會思量着他侮辱了來俊臣的妻子、使來俊臣在一衆王氏族人的注視下顏面大掃,這份欺辱無論是爲來俊臣自己還是爲來夫人王虞素,都會向他衛遂忠討回來!
但沒有誰是想死的,那麼衛遂忠一定會在來俊臣將報復的魔爪伸向他之前,想辦法先搬倒來俊臣的!
既然衛遂忠會做如何的思量來俊臣心裡都已經明白,那麼他便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不容許衛遂忠會做出危及到他來俊臣的事情!那麼同樣的,先下手爲強,況且拋開眼下這一重報復也好、防止衛遂忠先行反擊也好,只這一路上來俊臣最爲傾心栽培的手下便是衛遂忠。俊臣曾在鋒芒必露間做過些什麼出格越權的事情,大有一些衛遂忠知道的,留着他也遲早都是禍患!
那麼倒不如就此將這個人徹底的解決掉,如此一來一則爲虞素也爲俊臣自己報了時今這辱沒之仇,二來也將不必害怕衛遂忠有朝一日成爲自己的威脅,自是一舉兩得。
思緒迂迴,俊臣再一次微微側了側首睥了眼已從地上起了身子、對他作揖行禮的衛遂忠,這時心頭一恍……好,既然是你自己找上門兒來往我鋪開的大網裡撞,那又如何怪得了我順勢收網、將其中徑自闖入的池魚順勢就此網羅而去?
明日一早,城郊西側的樹林子裡,便會將這費心耗神的一切一切全部都了斷清楚!
拳心一緊、掌心刺痛。俊臣的指甲嵌入到了掌心的皮肉裡,微微的,而昭著的情緒疼痛卻做了最好的催化劑,一點點撥弄着天靈骨處每一根細膩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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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更況且茫茫命途、生命的逆旅間還時不時的有着一個“無常”前來叨擾?且,自古小人最難磨!
來俊臣不會想到,根本不會想到,他雖比誰都最早預見到了酷吏的大勢已去,但他最終的收場並非是那想象過無數次的時不利兮,甚至他根本就沒有等到大勢消弭的那麼一天。
他的終結,反倒宣告了一個極具標誌性的時代的結束;他一直預見的酷吏的冬天,到了頭卻是由他生命的終結而真正翩然而至……是該悲涼的感到榮幸麼?
機關算盡太聰明,千算萬算、條條框框,他可以有着極多的謀略、他可以傾不多的力氣隨意就譜出了奉爲官場之道、處世傳奇全是心血的洋洋灑灑斐然一部《羅織經》,但他到底算露了在他掌控之內、卻也在他掌控之外的,那個讓他想都不屑去想一下的小人……衛遂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