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霍而就笑了。
順着那些肆虐起來的渺渺天風,他揚了揚翩翩然的驚鴻長袍,汩汩的扶搖韻致就流轉在周身四方:“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淺微側首,一縷遊絲微笑似有若無的掛在了開合的脣沿。
擡指間清風過、一斂眉春秋轉,他是個明白人,且絕對是最明白的那一個。同樣的,身爲一個父親,他更是瞭解自己這個素來最得寵愛與器重的兒子!所以只從兩個字就聽出了隆基若許兜轉着的弦外之音自然是不稀奇。
不過很顯然的,父親此時此刻的神情、舉動頗有些出乎隆基心下的意料,但好像又沒有怎樣出乎意料。幾許在父親面前特有的着慌,曇然一下攪擾了他的心魂;早便落下的那個篤定積在心裡、又憑着不可拒的下意識驅使,隆基霍地上前一步,緊接着兀然落身,就這樣沉沉一下跪倒在父親面前:“請父王莫再退避,畢竟此舉關乎着的已經不僅僅只是所有李唐宗室的利益了!那更是所有李唐宗室、所有忠良賢臣的性命!”他頓了頓,一抹堅毅浮在斜飛劍眉,淡脣微抿一下,略有囁嚅、更多還是篤定,“且……父王不會不與上官姐姐站在一起吧。”許是因爲不慎碰觸到了這樣一個於之父親那裡從來微妙、敏感的話題,最後一句話,隆基的聲音變得一點一點、由前到後逐次淺淡下來,但語氣誠然不是疑問。
是的,不會,不能……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旦是他的父親,他當然瞭解自己的親生父親。血緣放在那裡呢!這種瞭解,不會比婉兒少。
李旦與上官婉兒之間這一份唐宮盛世裡難能可貴的默契,一如大浪淘沙中沉澱而下的彌足珍貴的珍珠。如果人生註定是一場頗爲負重的苦行,如果萬丈軟紅可被比作一道浩瀚無邊的滄海,那麼李旦與婉兒之間可以貼近着內心、將靈魂雋永成詩的共走上這一段,用盡一生的時間換取那一瞬短暫的生命交集,然後就此繼續彼此走遠、各自離散……也決計是值得的!
婉兒於之李旦來說意味着什麼,雖然他從不曾說起過、也不能說,但是隆基心裡卻明白,那是遠比性命還重要、還內涵淵深的一種莫名所以的欲罷不能!故而他心裡可以非常篤定,無論如何,旦不會讓婉兒一個人獨自承擔什麼;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與她肩並着肩一起迎着風、沐着雨,一起去看那天地浩大、洪荒無邊……如此,有心無心的把婉兒提及起來,暗示父親上官婉兒亦已成爲同盟,那是遠比一大篇的脣舌措辭更能有效的使父親做出抉擇的有利因素!
有風撲面,倏倏然撩撥的面頰微顫、眼瞼打嗦。然而這對父子都是一轍的面上無態,卻其實內心一個是似火的焦灼、一個是瞭然一切的清風的淡泊;焦灼的是隆基,淡泊的是李旦。
旦低首,只是微笑,語氣輕輕的,極是隨和恣意。對於兒子這樣一番無心給碰觸了去、又忙帶着點點微怯及遮掩的淘巧神情,只是覺的有趣:“你答應太平來動員父王了?”啓口話句間是分明的玩趣意味,但昭著其中的是那似乎早便洞悉一切、所有綢繆早便自有一番成竹在心的厚德載物。
錯了,他們全都錯了,所有人都錯了……紫殿華宇、盛世唐宮,李旦纔是那個懷着玲瓏社稷命的真命天子,纔是真正可以安穩大局手握乾坤旋轉日月的天命所歸人!他只是不想理會這一份時機未到的無謂的紛爭熙攘,他只是看過了太多太多明暗奪權與親情甚至人性的相互吞噬,只是煩了、即而厭了,故他走上了韜光養晦的看似中庸之道,卻其實他根本不中庸更不平庸,從來如是!
這份厚重的練達與可承載萬物的大智慧,只有隆基明白、婉兒也明白;至於旦自己,他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蕭蕭碎雪合風曳曳的盪漾在四周,倏倏然旋轉着飄落下來後便裝點了寬舒的長袍,人也被這天風汩汩的吹掠的好似就要登仙羽化一般。隆基擡首,翩翩的少年郎在這一派清澄雪天裡被襯托的有些清風朗月、但眉目間英毅愈顯。朗朗杏目就此正正對上父親那一雙含着彌深穎銳的眼睛,須臾停頓,復而再啓口時已經恢復到了先前最初時的那副堅毅不移:“沒有什麼答應不答應,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所有人的目的與利益本就是空前的一致!”
一字一句,因是孩子與父親這兩種不同的關係,故而隆基對着李旦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惹得李旦沒防備的一個心驚!自己的兒子就此長大了,就在這風雪如潮、時局紛沓的日月乾坤同空競日的異象連生裡,他長大了!
不過隆基說的誠然沒錯,還政李唐亦或者是峰迴路轉重又江山易主武周,在這件命盤顛覆的大勢大局中摸爬滾打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不止他們,遠遠不止他們……
在這個世道上,恆久如是的道理有一個:最難聚攏與收束的莫過於一個人的心!而最容易去收束去掌控的也恰恰是一個人的心!那是無論再怎樣明爭暗鬥、譏誚輕蔑、甚至你死我活,無論私下裡的關係是好是壞、是遠是近,只要有共同的利益相牽相扯着,那麼,決計沒有什麼恩怨是放不下的,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盡心竭力、共同置心一處的精誠團結去籌謀的!
因爲,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種結盟關係會比擁有共同“利益”的驅馳更顛撲不破、更爲可靠……
由此可見,李唐宗親並着一干朝臣文武這一遭行事,當會是空前的團結與竭力的置心一處!
旦抿脣,將這一抹悄然浮起的微笑、並着從來內睿的心緒收在了明亮的睛眸裡:“起來。”溫和慈意,他俯身擡臂,有力的雙手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隆基,示意他站在自己身邊。
天光漸明、碎雪斑斑,父子兩個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是肩並着肩立身一處,一同向着遠方重重樓閣、浩浩殿堂注目顧看,看那落日餘暉將這一切目之所及全部都一縷一縷慢慢緩緩、卻有條不紊的似乎收入蠱中,帶着那樣吞噬一切、埋天葬地的大氣勢……倏倏然的一下,永夜便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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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瀰漫、萬物蕭條的大正月裡,一場由李唐宗室、及反對二張與武氏子弟的文武大臣集結一處的政.變,倏然有如暗夜辰星一般爍爍不竭的閃動起來!
他們打着誅殺二張的旗號以其強硬的一道手段威逼武皇就此退位,就在這開年第一場大雪紛飛的肅殺氛圍裡,這倏然間天地的改換彷彿已經成爲一種顛撲不破的昭昭定局。
這場苦心經營、極盡籌謀的政.變所行每一步路都準備的精心無遺,首先委命官員主力張柬之前去於其餘文武中收攏所用之人、擴充政.變隊伍。這之中主要以左右羽林軍大將軍李多祚、及司刑少卿桓彥範、與中臺右丞敬暉爲主要目標,他們存在着極大的利用價值,是以確保要處玄武門暢通無阻、及軍事力量的趨於雄厚。
這同時,一早便已經有了在太子妃韋箏那裡的默契,且此事實關太子切身利益,遂自然而然的,太子李顯必定收攏其中。後,李顯又將自己手下心腹宰相崔玄暐拉攏進來。
李顯身爲太子,得着太子身份的這樣一重機變,他自然是整個政.變的獵獵旗幟,其實也是這場政.變最終的獲利者,他的存在必不可少。有了太子這面旗幟豎在那裡,這便是一支師出有名的正義之師,反之則會被判作亂黨!
相王李旦被武皇重新啓用已有一段日子,不僅已脫離囚殿,且兵權執掌在手、即而又身任左衛大將軍,這是南衙衛兵之中的最高統領,實力自是雄厚。政.變之時便由他率領南衙禁軍自偏門夾擊進去,控制住中央政權核心、穩定住首都的地界佔有,確保自玄武門簇擁着太子一路衝殺進去的那支隊伍不會自後方出現什麼差池!
身爲皇女的太平公主則是與上官婉兒保持信息的相通,藉助太初宮裡的婉兒這雙眼睛時刻留心監視着武皇與二張兄弟一舉一動。待政變之時,自由婉兒部署貼己的宮女守住風聲不讓裡邊兒的武皇得知半點,並見機行事於最關鍵的時刻打開迎仙宮的大門,接應從玄武門那裡一路浩浩而來的太子一干人馬……
沒有什麼是既定好了就一定會順理成章走下去的,譬如一條分明平順的路,看在眼裡委實平順,那樣平順,但你不會知道就在這一條坦緩開闊的大道之上哪裡會埋藏着絆腳的枯枝、哪裡又隱匿着顛簸的怪石,甚至會不會在半路之上突然殺出一頭紅着眼睛張開血盆大口的貪婪野獸?
而費心的籌謀卻是一種最自然的自保,哪裡壓迫的緊了便勢必會迎來根本的反抗!這是一種本能的起源、自性的驅馳,如是也是人之所以爲人,可從身上看到的最顯著最直白的特徵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