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在周圍的肅殺氣息於這死寂如鐵的永夜闌珊裡漸趨醒轉,那些經年累世積攢而來的怨靈幽魄們從未離開,它們只是習慣了晝伏夜出、只是習慣於在看不見的虛空間遊.走撩撥、隨時伺機而動的準備添一把火。
雨雪落於大地之後很快便會溶解消散,這一切終究都還是要歸於無痕的、還是會歸於無痕的。在宿之中、在命之裡,沒什麼可以改變,也沒什麼改變不了……一個定數,早已圈定許多蕪雜心思,蟄伏於輪迴無間、宇宙無邊,如此瑰麗、如此繁華!
東宮之外那一重疊着一重逼仄緊密着過來的呼喊聲,已經喧沙走塵、震了天地。
卻是奈何,便在這樣一觸即發的、決定此生此世生死命途與權勢寥落的最爲關鍵的時刻,當事最主要的一個人,太子李顯卻忽而皺眉頻頻,一張藏不住躊躇與輾轉的面目已是鐵青發黑!
很顯然的,他的心就在這樣一個最不該的時刻、有了最不該有的舉棋難定!畢竟這是政.變,是謀武皇的反啊……眼見這千般舉措、萬種綢繆後費心耗力鋪就而出的一場變革,當真便要因着太子這樣一個瞬間的怯懦輾轉,而功虧一簣、徹底崩塌墜入永恆深淵麼!
然而就在這東宮繡繪着大朵牡丹花的簾幕之後,一位凝眸佇立的女子,面上神色卻是與李顯截然不同的天地之別!那娟秀的眉目此刻妝點了最豔麗的神色,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沉沉積蓄着幻似扭轉乾坤的大決絕!那是太子李顯的妻子,太子妃韋箏。
面對丈夫此刻態度莫名的一張臉,她很快便在心下有所察覺。須臾定神,轉了足頦蓮蓮的逶迤擡步,箏兒擡手猛地將一道晶簾打了個泠淙的聲波,一路向李顯這邊兒直抵抵的行過去。
瞭然在心,面着丈夫此時此刻這樣最不該的猶豫,一股心潮燦然一下便在她心底深處掀起來!這樣的丈夫只讓她倍覺出他的懦弱!
她亦是顰了精細的眉頭,這重燥燥心潮便跟着湊化成了咄咄焦聲一息迸出:“顯,你還在等什麼?趕緊出去!”誠然,此時此刻的太子妃已經再顧不得素日維繫着的通身雍容舉止,利利語氣雖被竭力壓制下來,但這至極的心態終是沒能壓制的住,霍而一瞬宛若火燎般的蹭地就躥了上去。
什麼時候了,都什麼時候了啊!自己的丈夫他到底在想什麼他!
殿外更漏聲急,並着咄咄的氣焰宛若蓄勢待發的野獸蜷曲而臥、凝起血紅的貪婪雙目只待一夕鑽破囹圄之時!然而這一切卻因爲李顯的遲疑而窺天探地的全都是徹入骨髓裡的綿亙絕望。
聞了妻子在耳畔這股兀地揚起來的燥厲音聲,顯轉身,眉宇之間那些散不去的陰霾怯亂同箏兒這樣一副幹練決絕那樣的不相匹配:“小人是當除,但……”頓袖於後,顯低首又是一嘆。如此神情體態讓人隱隱覺的疼惜,然而放在這樣一個事關生死與日後時局的千鈞一髮的時刻裡,卻只是令人暗暗生恨、但偏生的礙於許多方面又不能把這恨意給發出來!
就在箏兒銀牙咬的緊緊瑟瑟直打顫抖、有如野獸啃噬骨骼之時,漫着滿室通明的光火,便又聽得顯一頓後復又起來的輕綿補充:“但母親依舊還讓我做着這個太子,她並沒有廢了我……”
“什麼?!”幾次三番的隱然按捺終於隨着李顯這一句話的出口而到了一個極端的巔峰,底線已經觸及太多,韋箏再也按捺不住!
她倏然側首,一抹驚悚失色的神情裡分明帶着那樣刺痛心魂的怒其不爭。她猛地打斷他,迎着丈夫急急緊緊又是幾步過去:“殿下你別嚇我,這個時候你怎麼能臨陣反水!你這不是讓這裡裡外外若許多的人都陪着你一起去死麼!”聲息如這就要亂了的神情一樣的零散發急!
李顯,你真夠狠的,我這意懸懸了半世的心啊!你……
攢動的火光愈燃愈亮,永夜深更,當再沒有一處會比此時此刻高偉帝宮間這方殿宇映的更加亮亮如晝了!不待顯應聲回答,適時只聽得大殿之外那些看出了端倪摸出了情況、等的既煩又怕的爲首幾個將領終於開了嗓子厲聲高勸:“太子爺,先帝當年在時明明是把這李唐的江山大業託付在了您的身上,但您橫遭幽廢,十幾年的落魄流徙啊!時今好不容易得着這樣一個契機扭轉頹局重振我大唐雄風,又有我們這些人同心協力、耿介爲公,只爲幫您恢復李唐社稷、收整李家零散的河山大地……您怎麼能在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退縮不前、臨陣掉鏈子!”這一嘆帶着怒其不爭的無奈,卻是雖然無奈又也僅僅只能是無奈而已!一頓後很快的便又是一個揚聲,“請您即刻從這東宮府苑裡走出來,您只需要走出來就好,其它的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您走出來,其餘一切皆由臣等爲您去做!您只需站在這巍巍太子府前發佈號令、號令天下啊!”
如斯這一通道理,任誰都明白的緊,李顯亦是明白的緊。但他也是一個人,他也會有膽怯會有害怕的時候會有搖擺的時候……他所需要的自然不是誰人告訴他怎樣的大道理,原本就是誰都明白的事情,卻還用誰再多說麼?多說無益,只會讓他愈發心煩!
殿外爲首的將軍最先開言勸阻之後,接連便有兵丁偏將疊聲附和。恢恢聲勢充斥耳廓、脈脈陣仗鋪陳肆虐!
是時再顧不得答覆立在身邊如是聲勢咄咄的妻子,顯往着前方進深邁了一步,定着急急的氣息、凝着慌亂的神緒,看樣子他該是打算就這麼出去了。
韋箏提着的一口氣就凝在胸腔裡,眼看着歷史性的時刻就要到來,看着自己的丈夫就要邁入進深、即而走出去,只消一步,只一步……
但何其不幸的,便在進深當口,李顯再一次停住,倏然燥燥的重又一個轉身回來,面色神情便可看出他已委實沒有半點兒就此出去的意思。
這樣燃起希望的火光後倏然又落下,再燃起、再落下……還好,韋箏此刻這不長的時間裡已經歷經了極多次!
顯看着箏兒低聲徐徐:“小人當除沒錯,但現在……聖上身體不太好,還在靜養。萬一我們冷不丁來了這樣一下,興兵宮禁的嚇着她老人家可如何是好?”言於此處像是終於爲自己茫然搖擺的心緒尋到一個公然的着落處,他心念一動、頷首時目光灼灼,“依我看,咱們還是……從長計議吧!”如此一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搬了孝道出來。
立在與他極近處的箏兒霍的一抹冷冷哂笑!這個時候你倒來講孝道?孝道……簡直笑話!
便在箏兒這麼一個須臾恍神的間隙,只聽那宮外將領緊臨着顯的這通才落話尾又是一道:“我們不顧身家性命與舉家上下老小,這般提着腦袋、豁出一切只爲捍衛您,難道您如今是一定要將我們置於死地麼!您就是以如此姿態回饋我們不顧一切熾熱如火的赤膽忠心麼!”極其易見,眼下說出的這些話已經帶上了昭著的慍氣。
李顯走不走出東宮、參不參與政.變當真至關重要!李顯是太子,是一面旗幟,只有有了這面旗幟那興兵宮禁方纔可說是正統之道,因爲是幫着太子上臺、幫助李唐復國!而如果太子李顯不參與,那此刻浩浩一干人又都是在做什麼?這一干人便成了謀反,成了與朝廷與皇權對立!性質就大大不相同了!
所以此時此刻這些人自己的性命、乃至舉家上下老老小小裡裡外外的所有人的性命與往後人生路,全部都系在李顯一人身上!系在他如何舉措、他走不走出東宮這昭昭一念之間吶!
時局緊密如潮又似火,藉着那簇簇劈啪打結的曳曳燭火明滅,箏兒心念起落、急奔幾步,繞了個圈子停步在李顯身側,揚起一張已是香汗遍佈的果敢靨面:“你以爲你不政.變了武皇便會放過你麼?你已經參與謀劃了,已經參與了!就算你眼下臨陣後悔便又如何能脫去幹系?這謀逆的罪名也依舊會牢牢兒的跟着你!顯,來不及,來不及了!時今此刻你已經是騎虎難下,你沒有退路了!”
韋箏這一席話鏗鏘有力又急急緊緊,因着語氣利利咄咄,故而襯托的這一道曼曼的身子忽而帶起了徐徐的發顫、發抖:“聽着。”她來不及平復心頭亂緒,又是一步湊近,就快要直與他觸在一起,連每一縷急促的呼吸所滋生出的微小撩撥都可以這樣清晰的感覺到,聲息低沉下來、韌力愈發俅勁,“爲今之計你只有走出去一搏纔能有一線生機!唯有如此,如此而已!”落言一定,眉目緊緊蹙起來,犀齒銀牙咬的瑟瑟唆唆。
勝敗全在於一個他啊……箏兒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已經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她已經全部都說清楚了,剩下的舉措實實就要看李顯他自己怎麼着了!
當然,還有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