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玄武門主力將領確實是左右羽林軍無疑.但張柬之他委實遺忘了一件其實微乎其微的細節.便是..在左右羽林軍之外.還有一支掛在北衙禁軍名下的非主力隊伍.即千騎兵.
這千騎兵雖爲北衙禁軍的名下所屬.但將領從來都是由皇帝親自予以委任.其間意圖顯而易見.爲的便是讓這北衙內部相互牽制.
或許那一閃即逝的念頭裡有想到過這一層.但只是覺的無論怎樣.既然這支隊伍掛在北衙禁軍名下、爲北衙禁軍所屬.那便理當聽從將軍差遣調度.這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麼.
可這田歸道田大人爲人偏生性格硬碩、甚至趨於耿介了.此刻面對着浩浩蕩蕩的逼宮大軍.他毫不讓步.只一口咬定自己並不曾接到武皇任何指令.
故此.任憑張柬之等人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軟硬兼施論道的頭頭是道.這認了死理兒一根筋的田歸道依舊是死把着玄武門要道.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肯放大軍進宮去.
就這樣僵僵持持徒費工夫的半晌都不曾有所動輒.這好一場所謀惟恐未詳盡的周密計劃已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眼見着便要因爲這一個疏忽而滋生出的小叉子便功虧一簣麼.
但早便知道.沒什麼是可以逆天改命、亂了定數之陣腳的.即便是變故叢生.該成功的事情也依舊不會失敗.宿命般的.尾隨其後的太子李顯倏然趕到……
有如干旱已久的河山大地驟然揚灑了一場及時雨.彷彿蔽了月的烏雲在陰霾障目之下重新映出了溶溶一道暖金.隨着太子李顯的隊伍浩浩蕩蕩趕到玄武門匯合.隨着太子一席描龍繡山火華蟲的龍袍、並着頭上金冠的一點亮色在暗夜如潮裡熠熠生波.倏忽一下.這無望的處境陡然被帶起一股新的希望與勃勃的激動人心.
如此一來.耿介之士田歸道兀地一下便沒了主意……
是的.他如此打定主意的死守着玄武門不肯放大軍過去.但他同任何一方都沒有矛盾、且對於政治漩渦的遠離也註定了他對任何一方都不會有所傾向.這個人此舉並非是在死保武皇、亦或者與太子爲敵.這一切的一切原也不過是他職責所在而已.至於立場與否.其實不見得有.
原本這是一支不曾授了皇命的譁變隊伍.但時今太子李顯卻突然出現.皇帝與太子之間的距離其實並不疏遠.不過就是一步之遙而已;皇帝是當今的聖主.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左左右右兩邊輾轉.他無論如何都開罪不起任何一方啊.
於是田歸道陷入了糾葛之中……到底放不放這支隊伍進去呢.
放.還是不放.
永夜的天風打着旋兒的在耳邊呼掠而過.猶如餓瘋的野獸.這風帶着似要洗刷掉山河大地之上一切罪孽膽怯、真僞良善的天罰般的大陣仗.
是時.天際那輪被霧靄隱了一大半的小月便又被冷風毫不溫柔的拂開.淡淡的銀色月光簌簌的篩灑下來.那樣迷離與蒼涼.悽悽慘慘間鑄成了一抹迷離莫測的似夢似真.
迎着那些風兒並不婉約溫柔的造勢.田歸道閉上了一雙虎將特有的炯炯睛目.須臾輾轉.一個冗長的吐納縈索胸腔之後.這雙眼睛重又一點一點緩緩然的睜開.
他將牙關咬的緊緊.將這顆蕪雜紛亂的心就此甫地橫了一橫……終於.隨着太子的到來.而將這場宮廷譁變改爲了順天景命的另外一種性質.田歸道有了妥協.
他說他可以放行.但有一點.他不會允許自己手下的兵士跟着政.變的隊伍一起自玄武門進去.
這個決定讓在場衆人都實實的吁了一口冗長的氣、放下了懸在空中倏然就沒了個着落的一顆心.
便如此彼此各退一步.田歸道將手下兵軍留在原處.卻終究讓開了玄武門、選擇了放行.
這一干將士懷着滔天宏志.順着入宮必經的玄武門一路直衝進去.興許是所有的羈絆都在先前已經受盡.這支隊伍自此後再沒有受到任何直接或者間接橫生出的牽絆.一路咄咄的直抵武皇安歇之地..迎仙宮.
亦是一早便有過的安排.上官婉兒立於灑沓夜風之中把關接應.在眼見這一支隊伍浩蕩如天邊翻涌起的烏雲、又若碧海之畔波及而來的海潮一路涌動後.她將思緒一沉.然後親自打開了這道通往迎仙宮殿閣的正門.
古老的門軸悶聲轉動時.有如將受了詛咒的宿命倏然釋放.又若魔鬼的怨靈幽幽然自虛空裡顯影飄散.
身後有錯綜的浮影躥動.那是宮娥內侍眼見這樣一支隊伍如壓頂的烏雲般逼仄而來.便忙回身疾跑着欲向裡邊兒武皇處報知.
早有婉兒傳命守在各路要路的心腹女史藏短刀於青夾皁袖.見有宮娥回身向裡跑.便閃身阻攔.握緊刀柄一刀下去便將這些宮人的性命結果.
娥眉淡揚.在這輪慘白如銀砌的冷月蒼蒼輝映之下.婉兒凝了黛色的眸子漠漠然睥睨這一切.她分明姣好的素淨冷顏上不含一絲屬於煙火俗世的斑斕感情.即便是直面生死、耳聞蕭音、目染血腥也依舊沒有掀起任何的漣漪.
此刻她只覺自己由人及心甚至靈魂.由裡至外全部都是虛無般的空.
人太渺小了.渺小的連眼前看似唾手可及的東西往往都把握不了;不.渺小到根本就不知道哪些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哪些不過是水月鏡花虛空一片.
就是這樣渺小的人.就是這樣渺小的人啊……連這身家性命都不知道何時便會渙散了去.原是這樣一種可悲的性靈.人又能走多遠、能奔多遠.
偏生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卻有着戒不掉的貪婪本性、那些yuwang……
人之初、性本惡;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橫豎都是逃不過的.
兀地一下.一個冷不丁的鈍痛沉積在心裡.泛起的疼痛是那樣的真切.婉兒驟然垂首.寒涼的纖纖玉指下意識撫着心口按住.一種若有若無的宿命掙扎感錚地一下撩撥過去.那麼真切、那麼明澈與清晰.
是快要死了麼……
驟起的莫名念頭就這樣一閃而過.只是一瞬.她曼勾了軟款的檀脣哂笑.
死.死是什麼.我們又何曾真正的活着過.
那不過是一種生命的涅槃、一種苦難的解脫、一種徹底的迴歸、一種萬般皆放的釋然安詳……走都走下來了.連活着都不怕.難道還怕死麼..
接連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如斯.因着婉兒這邊兒早已鋪陳好的一切.裡邊的人便不會知道外面所發生的喧譁燥亂.便是已經地覆天翻也依舊不會知道.
如此.這樣一支浩浩喧喧的隊伍便穩着步調有條不紊的繼續前行.
是時正值昏沉的冬之永夜.好夢正酣的二張兄弟尚沒有從夢寐裡復甦醒轉.待被驚醒時.尚不及披衣下榻一探究竟.整個人便已經身首異處、被蜂擁而入的兵士拖殺亂砍葬命於外廊之下.
一代佞臣、一代傳奇的男寵就此結束了他們的人世旅程.魂兮離體渙散於風.再也無法存形於世了.
這是這場政.變一早便打定的旗號.便是誅殺二張兄弟.
然而政.變的真正意圖自然不在二張兄弟這裡.待政.變隊伍順利將二張殺死之後.便又在張柬之的帶隊、簇擁着跨了高頭駿馬的太子李顯的號令之下.半刻未停的徑直便奔入了武皇的寢殿長生殿去.
天風簌簌.雋永了已然註定的一種結局.也洗刷掉一切命的經緯與宿的同歸.待正殿之中熟睡的武皇緩緩睜開那一雙雖有朦朧、但英瑞鋒芒依舊不減的龍眸時.倏然之間便有明澈的浮光拂過她高傲的面目.緊貼着雕花的軒窗、刻鳳盤龍的楠木香塌.這光影猶如躥動的長蛇倏然探入.
人老了.總是這樣嗜睡呢……
“譁..”那是順着小窗木棱間縱橫縫隙裡灌溉進來的索然穿堂風.
武皇眯了眸子.有攢動的光影在她面目間錯落開去.倏倏然延展成淺淡的光斑.她緩緩的.緩緩的擡起了頭.目光流轉的須臾.滿眼遍是刀光劍影靠攏浮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