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起,散亂的楊花在這當口便顯得愈發凌亂,洋洋灑灑、紛紛沓沓,如織的霧靄映合着成陣的幽香,似乎天地都被遮迷住了一樣。
春寒的料峭在這時也顯得尤其明顯起來。李旦擡手,將身邊隆基肩頭罩着的狐裘又往起緊了一緊,這樣的天氣乍暖還寒便一定得注意:“這段時間這樣累心,還是收斂些的好。”音聲是平淡無奇的,甚至不曾擡目與兒子直視。
可就是這樣淡然無波的一句話,聽在隆基耳裡的同時卻令他倏然一下起了一嗦!早該知道的,縱然自己不曾對父親多說過那些私底下的小動作,但又如何能夠當真瞞得過這位一向城府極深、處事練達的父親?
隆基知道,父親是在暗中告誡他不要再妄動,或者說要學會在智慧鋪陳的同時,更應該像鴕鳥一樣深深的把頭埋下去、做出與太平公主爭奪水碾卻失敗一事一轍的低姿態!
李旦是危險的,且最危險。因爲他不僅是神龍政.變的有功之臣、時今大唐功高蓋主且血統尊崇的御弟,他更曾當過皇帝做過君主擁過江山、亦是當年朝臣並着百姓民心所向的另一脈李唐帝脈!如此種種便註定了這樣一個道理,即李旦是時今中宗李顯首要防範的對象,甚至沒有之一!
對於父親的處境,隆基一向清楚,怎麼能夠不清楚?只是他與父親一向尊崇的立身之道從來背道而馳,父親極盡隱忍,把淡然出世、無慾無求的姿態一直如是的做到了極致;而隆基卻認爲抓住時機、也在同時創造契機的舉動從來不是妄動,而是相較起中庸之道更有效、更根本的另一種切中命脈的舉措!
“父王。”即便心中再有着篤定的主意,但隆基在面對着父親的時候也往往都做不到毫不低首讓步。這似乎就是父親一直以來與生俱來的一種氣場,即便剛毅果敢如隆基也依舊無法與這樣的氣場做一個有力的抗衡。他頷首斂眉,不自覺的含些微怯的擡了擡目,“羣臣上疏、與皇上意見相左之事……不是兒臣所爲。”一頓後他喉結動動,分明扯謊卻嘴硬的這樣一句,語盡有些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但還是強自剋制住了心底的慌亂,強迫自己與父親對視。
於是隆基面上這副神情就顯得侷促又隱忍,加之他眉心微皺、脣角輕抿,看在李旦眼裡便又平添一種有趣的愛憐。
旦對兒子的所作所爲,其實瞭如指掌。很多事情他不願意戳破,他也一向會包容兒子不出格的小任性,可是這一次他忽然起了玩味的心思想要刻意逗一逗兒子:“真的?”於是輕把頭側一側,這樣不溫不火的問。脣畔一道淺淺的弧度卻沒防扯了開。
“真的!”隆基沒做停頓的順口就這樣接了一句,可在倏然一擡目與父親這雙含笑的眼睛不期然直視一處時,又倏然一下莫名的心口驟跳!
並不是第一次揹着父親暗釀他自己的綢繆了,可偏生這一次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心虛難安!三郎對此很是苦惱,但他知道這是因爲一個人的關係,上官婉兒。
他這一遭與中宗李旦隱在幕後的死磕,如果沒有婉兒的幫助又如何能行事穩妥?而上官婉兒之所以會如此的幫助他,其實還不是因了對父親的一份牽心?
對於上官婉兒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巾幗宰相與在世才女,隆基一向都是敬佩的。且對於婉兒付諸在李旦身上一段隱而不發、不敢承認卻其實深沉如天淵的情,隆基亦是感同身受一般一直感念;即便在這同時他也因了婉兒爲了父親可以叛變武皇、倒戈李唐一事,其實心生鄙夷與一份防備。
就是這一宗宗錯綜複雜的情潮糾葛一處,忽令他欲言又止、反倒拿捏不定起來了!
這可委實出乎李旦的意料。旦方纔那樣明知故問其實就是單純的父子湊趣,他沒有真正的怪罪這個其實也是一心爲了自己的兒子,卻不想一句話就帶起兒子面目間這樣一種複雜的情態,驟然一下倒令李旦心生不安:“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念想着兒子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邊擡手擺正了兒子的肩頭,頷首沉聲看定他,“不要怕,有什麼事情你不跟父親說還能跟誰說!嗯?”字句間充斥着一股熾熱,自然滿滿的都是真關心。
自李旦被武皇扶持上位囚禁、至時今中宗李顯登基重整李唐,一直以來全都處在非常時期。隆基是李旦唯一留在身邊、不曾赴外任職的兒子,一直以來在他身邊蒙他躬身教授詩詞歌賦、文采墨寶,陪伴他一起走過了遍佈荊棘、不見日月的昏暗險要的日子,患難父子之間那一份默契靈犀的感情從來都極真摯,是不消過多用語言來描摹的!
經了父親這由眼及心一通急問,隆基驟地一下牽回神志,伴着浩渺天風的撩撥而驀然打了一個激靈。很快意識到了自己方纔的失神和失態,他忙錯開目光,下意識擡手屈指點脣咳嗽了一聲,以這樣的舉止緩解這尷尬:“沒什麼。”很快的收整心念後,他重又擡目,“那日太平邀兒臣赴宴,婉兒姐姐也在……婉兒姐姐對父王,真的很好。”心中那些慨嘆就這樣且斟酌、且忖度,徐徐然如此的言了出來。
李旦一定。
隆基清楚的感知到父親扶在自己肩頭的雙手倏然一個力道落定,顯然“婉兒”這兩個字對李旦來說從來都帶着不可更迭的魔力。不知道爲什麼,隆基只覺會心,這樣的會心引他脣角下意識微勾。
才消停了一小會子的天風在這時又捲土重來,錚地一下拂過一樹開落各半的春桃花。簌簌揚花次第渙散,粉白相映間好似堆疊起一陣旖旎的花雨。
李旦的心思也隨着如此春紅做了自由的張弛,自兒子這委婉非常的提點之中他倏然解過了事情的全部。其實早該知道的不是麼?顯然這一次羣臣上疏、與中宗針鋒相對的駁回那若干對他李旦、太平等人不利的舉措,是婉兒幫了大忙……心知隆基話裡有話,可隆基打定主意概不承認自己有參與所以又不能說,可如此看來隆基是不說又忍不住。
心裡這樣明鏡兒般的瞭然後,旦不覺搖搖頭,有些無奈的笑着拍拍兒子的肩膀。
婉兒對他的好,他心裡是明白的;而他與婉兒之間這樣一段無聲無言卻素來默契的天緣,更是令他會心微笑。與此同時還有相當致命的一點李旦亦知道,那便是除非他復位登基,如若不然在這之前再怎樣平淡穩妥的日子其實都是假象,等待他李旦、他整個相王府、還有婉兒還有一切與他相關之人的……只有一死的命運!
因爲以上這如許的如許,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明白婉兒爲何會留在李顯身邊成爲后妃,這其中自然有一份身爲女子在這浮萍亂世裡生存、不能由己的順勢而爲,但還有……這是反間計,婉兒有心監控李顯、並與韋后結成一派,實質是在暗中幫助李旦並尋找契機!
時今的乾坤早已大變,地覆天翻間滋生出的又是怎樣一番不能承受之重的涉水時局?
李旦、太平功高蓋主,新登基的中宗李顯自然安心不得,弟弟妹妹不可抹殺的功績就如一根芒刺時不時撩撥着他的心頭柔軟處、眼底敏感處。風聲鶴唳、肅殺遍地的結局其實從來都不曾改變過……
一切看似有了定論,是的,對於整個李唐宗室來說確實已經有了結局,江山到底還是歸了唐、河山到底還是姓了李,可其中本家之間、外姓各種勢力之間新增的爭鬥卻越來越緊密如麻!
李旦這邊兒看似勢力頗爲深厚,但李顯是皇上、是時今整個大唐江山的執掌者。中宗佈下的眼線明暗各處皆機謹難控,李旦與太平這邊兒亦迫切的需要一道眼線,婉兒先知先覺先見之明的做了這個不可或缺的人、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人。
記得那時,威嚴華美的帝宮歷經了一番改天換地的洗禮,肅殺鬼戾的變故之後,他與她重又再度聚首一處。一切已然恍如隔世……那個時候,婉兒輕輕徐徐的對他說,“等一等,現在還不是時候。這麼多年我們都等過來了……旦,相信我,就快了。”
就快了,因爲是她說的,所以他信。
他相信她,但他真的不願再等了。這徹骨的相思啊!再多片刻都是折磨……
耳畔天風呼嘯,一脈若有若無的清寒倏然及心,帶得人微微一嗦,淺薄的凜然滿溯習習。李旦頷首側目,隔開隆基,徑自將目光向遠方落過去,目染着這樣一脈頗爲浩瀚廣袤的河山大地、如黛江山,似乎是福至心田,天人合一的微妙感觀不期然落定而來。虛空間似乎被籠罩了一層看不見的大網,這天這地都跟着被籠入其中了!天地一線,周遭界限已然跟着不再明顯。
浮魂一瞬、花開一時,轉念似乎已然身心魂魄飛過蓮花渡、一眼千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