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乖憨嫺熟、淘巧撒嬌的小伎倆.對於中宗李顯來說早已經見慣不怪了.
中宗一笑.心境極和煦.知道又是愛女安樂來跟自己撒嬌要東西.
這已經是安樂專屬的小手段.這個被他捧在手心兒裡幾乎要寵上天的女兒.當她每次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就會用這個半撒嬌半順勢的法子矇住李顯的眼睛.讓李顯蓋章簽字.
身爲一國之君、富有四海.自己女兒無論想要什麼東西也都是給得起的.因着心中對這個女兒那份特殊的疼愛與寵溺.李顯也總是遷就.
一旁上官婉兒並未覺的有什麼違和處.因爲她如是已經習慣.早已適應了李顯對安樂這類其實出格的包容.她拈着指間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微微扇涼.沒把安樂此時的遊戲當作了一回事兒去.
這時李顯已經提起了宮娥遞來的筆.對着那被安樂鋪展過去的紙張提筆欲籤.就在要下筆時順口問了句:“朕的寶貝兒.這次又是想要什麼東西了.嗯.”口吻依舊是寵溺的.脣角微微的向上挑起來.
安樂十分自信自己的父親會給自己任何東西.因爲一向都是如此.她也一向都認定了父皇會對她這個女兒經久的包容下去.即便她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會竭盡所能的給予她.所以她沒打算避諱和欺瞞.這一遭本也就不是要耍手段要東西.
安樂頷首.把身子向前傾了傾.面頰湊在父皇的耳畔.聲波盈盈的、嬌嬌的:“女兒想要父皇立我當皇太女.”因她滿心認定上官婉兒跟母后韋箏的關係很好.就沒避諱她.言語時還衝她笑了笑.
李顯一震.
一旁默坐靜看、不語不言的上官婉兒也是一震.
皇太女……
這個仗着身受父皇寵愛便驕橫跋扈慣了的孩子.她是要做什麼啊.竟讓李顯立她爲皇太女.還是在已經擁立了太子的情況下.
這個念頭何其可笑.虧她也能想的出來.
果然這片盛世自從出了一位曠世的帝王、紅妝的武皇之後.便有太多太多的人騁着蠢蠢欲動的那份野心.打算前赴後繼的來步武皇的後塵了麼.婉兒忽然這麼想着.忽然那麼嗤之以鼻.
須臾停滯.回過神兒來的李顯一把甩開蒙住自己眼睛的安樂.強烈的光線使他以少許時間慢慢適應.即而擡手把那道鋪陳開的紙張撕了個粉碎.轉首對着女兒喝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這個不孝女.”語盡掄圓了臂膀發着狠的把那碎紙摔在了地上.
眼前父皇的反應嚇呆了天之嬌女的公主.在她的映象中父皇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從未如此過.似這樣對着她大聲斥責、發這樣大的脾氣更是頭一遭.但驚嚇只是一瞬.很快這位公主便起了一股子執拗.粉面顫顫的同他怒不可遏的父皇針鋒相對:“爲什麼我就不能當皇太女.武皇可以爲帝.我是你的女兒.是最正統的嫡出公主爲什麼你就這麼牴觸我……我明白.我明白了.”她頓了一下.那雙明眸泛起自以爲洞悉的明燦光芒.“因爲已經立了太子.所以便輪不上我了對不對.可李重俊他算個什麼東西.”柳眉糾糾.一急這嘴就再沒了個忌諱的.她開始直白不諱的口出起惡語.開始侮辱太子李重俊.“那個庶出的皇子就是個雜種.是奴才.他哪裡能跟嫡出的我相比.”
“你放肆.”這話說的如此不中聽.字字句句無不在撩撥着中宗的心頭火.他“騰”地一下拍着桌子站起來叱責.
如果說前邊兒李顯只是一時之氣.微微冷靜一點兒就會覺的女兒不過就是個不懂事兒的小丫頭、竟日連天只想些想當然的東西罷了.那麼眼下的李顯可謂是真的怒了.
雖然他疼愛裹兒比疼愛太子要多的多.雖然他對重俊這個兒子一向都上心少之又少.但那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躬自扶立的太子.哪裡容得了誰這麼大刺刺的貶損、把話字字句句說的這麼刺耳難聽的.父與子同體.皇帝與太子同體.貶損太子便等同於在貶損他皇帝李顯.
“我說的都是實話.”安樂沒有半點兒服軟退讓的意思.她自身的一段烈性像極了母親韋箏.又帶着與生俱來的驕傲、及後天被父母慣壞了的跋扈.仰面又是這一句.
父女兩個眼見就要槓在這裡.好好兒一場御花園賞花飲宴就這樣被攪了亂.須臾的靜謐.上官婉兒思慮已停當.終於站起身來拉過安樂細語柔言的哄:“好了公主.就算你父皇想要改立你爲皇太女.卻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算數的.這也得跟羣臣商量不是.”眸波瀲灩.她展顏一笑.“公主先回去.等你父皇這邊兒有個議事案程的規劃.再召見你告知結果也不遲.”婉兒的口吻素來和煦.但內裡那份鋒芒從來都是想掩都掩不去.
果然.她疏解人心的手法一向嫺熟.簡單的幾句勸慰之話成功的把安樂穩住.不多時的滯留後.安樂對着李顯又行一個禮.那份興致似乎也是全無.即而轉了身子一路招招搖搖的向來時路跑走.
一場鬧劇平復之後.氣氛變得驟由喧囂轉至沉寂.巨大的反差讓人心裡很沒着落.顯木呆呆的又立了須臾.即而那周身的力氣像是被誰給抽走了一樣.一下子整個人跌坐在石墩上.
婉兒不失時的挪步過去.頷首垂眸.啓口溫溫做起花解語來:“安樂不過還是個孩子.她的一些話總是有口不對心的.”這樣安慰起李顯.眉目一斂.“別跟孩子生氣.”
眼下顯的心境已經被打亂.他的頭腦很是混沌.不知道自己的愛女怎麼就忽然有了這麼個可怕的念頭.這究竟是裹兒一時興起作弄出的新玩意兒.還是在她心裡一直都懷揣着這樣的夢想.且一直都在把這樣的夢想當真.
他不知道.反覆梳理、輾轉經久也都不能有一個結果.那太陽穴並着額頭是愈發愈發的滾燙起來.又須臾.中宗終於承受不住這無形的逼仄與負重.起身擡手退了表演的宮人、貼身伺候的宮人.吩咐這一場飲宴就此散場.
安樂公主這茬子事情委實是橫生出來的一股惱心事.中宗李顯有太多的質疑和可笑.
但機會永遠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誰死死的盯住.並且盯住你的那個人總能在最恰當的時間關口抓住契機、順着破綻把那細小的裂痕逐步擴大化.是以達到自身不斷謀劃的目的……
婉兒動了這樣一個心思.她欲藉助安樂公主這麼個因身受隆寵而行事一日日的沒個邊際.早在民間怨聲載道、早被大多朝臣所不滿不忿的人.好好兒匡李顯一局.分散李顯與韋后的注意力放在對自家後院兒的處理上.暫時分不得旁的心緒去管顧自己收攏根基、防範李旦和太平那邊兒.
於是她得着有意無意的機變.有意把“安樂公主欲當皇太女”的消息大肆的傳了出去.沸沸揚揚直做弄的人盡皆知.最直接的便是給當朝太子李重俊施加了一股無形的關乎臉面、關乎日後處在何等地位又會面對何等宿命的雙重壓力.
一脈昏暗的燭光打在太平的面上.將這張本該如花的嬌顏濡染了徐徐的素色.也波及着榻上孱弱的武攸暨.
武攸暨已臥病數日.此刻這位昔時丰神俊逸、武家子侄中最俊美的男子卻已經憔悴不堪.這久病的身體消磨了他充沛的精力.也鬼斧神工的褫奪了他這一副俊美的皮囊.
他的妻子太平公主來到榻前落身坐定.守着一脈昏昏的幽光拈了帕子照顧他.
這是多麼久違的場景呢.他們之間獨處的時候並不多.但每一次見面大抵也都是這樣安安靜靜的.此刻這氛圍顯得何其安詳.安詳到根本感知不到即將到來的死別永離、可怖肅殺.
四目相對.眼底也只是溫良.太平勾脣笑笑.攸暨亦笑笑.客氣而疏離.
他們二人之間這麼多年走過來.雖然依舊沒有滋生出半點兒的愛情來.但長久以來培養出的那一份幻似親情的夫妻情分還是有的.而這世上任何一份愛情到了最後也都非得同化成親情才能固若金湯.這麼看來他們都走的超前了一步、反倒得了便宜.
柔荑徐伸.太平握着攸暨的手.頷首時眉目有些不自知的溼潤:“謝謝你.”她這樣溫溫的道.“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縱容.我知道我所作一切政治籌謀不可能全部都瞞過你.但你從不曾對我施加過壓力、和別有用心的牽絆.”她的口吻很平和.說的也都是實話.
一脈幽光打在她的面孔上.光鮮的眉目此時呈現一種柔和的美麗.攸暨虛弱的笑笑.神色亦和煦:“這都是我合該做的.”喉結滾動.他一頓.“我們都是被命運羅網罩住的人.身不由己……”臨了的嘆息猶如一陣幽幽的風.穿林過樹後倏然一下就渙散的沒了蹤跡.
他閉目.這個人也就此於這荒蕪的世道上再沒了蹤跡……
太平握着武攸暨的手.任由那稀薄的溫度一點點涼了下去.守着一室清幽的光.攸暨安詳的離開了人世.
這麼多年坦緩踏歌的走過來.太平公主已經直面過太多的鮮血、太多的死別生離.這一次內心很平和.沒有泛起半點兒哪怕碎小的波瀾.
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很殘酷.她不知道.但這樣的感覺很順勢.哪怕心裡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永遠的失去了這一個經年守在身邊兒共走完一段人生路的、知冷知熱的人.
但生死之間的距離其實沒有多遠.此刻的她不知是不是已經悟出了俗世軟紅間那一瞥莫測的禪味.並非無情、並非不珍惜、更並非殘酷.她只是已經跨越了成長中又一個本質的階段.學會了自然而然的面對生死、直視變故.
世道依舊無常.這何其短暫又何其冗長的一段不知是爲了什麼目的的人生路.不會隨着任何一個人的先行離開就定格不前.個人各自的路、各自一段揹負在肩拋撇不下的因果.依舊還得不緩不急順勢而爲的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有一天.我們的軀殼殊途同歸的共化於胸懷博大的塵土裡.
然後成泥成塵.滋養又一代綿綿不熄的新生力量.又或者那就是換了新面貌、新身份、成爲一個全新生命的劫後自己.
然後.開出花來.再結出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