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四年六月二日,已遠離風雲際會的權勢中心大明宮好一陣子的上官婉兒,突然被一道密旨傳召入宮。
這旨意來的委實突兀且迅速,彼時婉兒正倚着玲瓏水榭眯了眸子賞看那滿湖將開未開的荷,明宮那邊兒突然就來了這傳旨的公公。
那公公婉兒也是見過的,故而她很是詫異,因爲這不是中宗身邊兒的執事公公,而是韋皇后貼心的近臣……
心知是從這公公口中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婉兒便也不多話,只領了旨意之後便匆匆做了準備,乘了軟轎再度入宮。
溫風撲面,不是很大的風勢,卻在流蘇晃曳的同時撩撥的她心境紊亂!
這一路上她的思緒不停兜轉,反反覆覆的做了如許多樣的猜度。中宗亦或者是韋皇后,他們突然召她入宮的動機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這樣久的一段平和日子,總讓她心裡生就着隱隱的不安,實覺這會不會是真正的暴風驟雨來臨之前最後一段看似祥平、其實風波涌動的時光……莫非是皇上突然拿捏了心思,要對相王與太平這邊兒動手?
如果是這樣,召她這個昭容進宮又是爲了什麼?是要把她作爲與相王“淫.亂”的證據從而以此爲突破口麼?這倒也不一定,因爲如果當真這樣,中宗一定會來個措手不及,又怎麼會將她召回宮中?就不怕打草驚蛇?
故而這一路左左右右的思量之後,婉兒展顏,依稀有了個囫圇的結論,便是中宗與韋后並不是要她死,而是需要她繼續爲他們做些什麼事情……只是,又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
思量間已至了大明宮。
但很快她便會發現,自己這一路所有的玲瓏心思、那些猜度其實都是徒勞的!婉兒進宮之後卻沒有見到皇帝李顯,而是隻見到了韋后。
檀脣一啓、聲息徐然,乾坤翻覆的陡然之間,流露出這樣一個震撼天地的大變故:韋后告訴婉兒,皇上……駕崩了!
婉兒震!
韋箏時今的面色很不好看,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粉來掩飾這憔悴萎頓,但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效果。陽光一晃,映的她整個人有如鬼魄。
面見着婉兒驟然泛起的一痕情態,韋箏頓首嘆出口氣,那身子孱孱弱弱的撐靠着背後一道木質的櫥窗,聲息徐徐然的如一陣風:“皇上走的太突然……風疾哮喘。”口音是強持的正常,內裡一股哀慟滲透流露。
一來二去的,婉兒已經收整了情態回了神志。
風疾、哮喘……原來如此!
這是李家慣有的遺傳病,李唐皇室歷代都有不少人是受累於這個富貴疾病、並最終死於這無形的魔爪。時今中宗亦是命隕於此,儼如一道逃不脫的劫難亦或詛咒般的,倒不得不嘆一聲宿命爾爾!
婉兒心口莫名堵塞,即便她素來是個淡漠寡味的性子。她重又凝了眸子審視着眼前的韋皇后,這個女人是堅強的,她曾陪伴在落難的丈夫身邊一次次的幫他渡過生死大關、曾予以他無數次的鼓勵與決絕幫他做出正確英明的舉措。他們同落難、也歷經過一段雖仍有憂患卻也共富貴共享無邊權勢的日子……時今丈夫就這樣撒手塵寰舍她而去,這個打擊對韋后實在突兀且巨大!
“陛下既已仙逝,皇后娘娘也節哀順變吧!”心裡一動,同爲女人的那份感知觸及到了婉兒心口的一脈柔軟。她啓口凝眸,淺淺安慰了韋箏一句。
同時婉兒頭腦裡亦有了那麼根弦兒,觀眼前韋后這架勢,皇帝駕崩她不詔告天下、卻只悄悄然把她上官婉兒匆匆迎進宮來,顯然的,韋后目前是不願讓天下人都知道中宗已逝……那麼這其中有意無意隱藏的真章,就顯得那麼耐人尋味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說起話來也不必有諸多忌諱。婉兒的玲瓏心思,韋箏亦是解過。
凝眸瞥了眼一旁香鼎裡裊繞的煙霧,箏兒擇了繡墩將身子落座:“唉……”又是幽幽一聲嘆息,垂眉低目時顯得那樣楚楚無奈,“陛下與我素來情義篤厚,我每每提醒他注意着自個那身子,他總是點頭敷衍、卻就是不往心眼兒裡記住!”那雙盈眸似乎積蓄了些許淚波,韋箏憶至動情,不得不擡手滿了一盞清茶入喉品味,來壓制內心那些起伏難扼的波瀾。
婉兒行至韋后近前,與她面對面落座下來。聽得她繼續啓口道:“時今他去了,留下這麼個大攤子,他說走就走了……怎麼突然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面對這零零散散將凝未凝的局勢,我要怎麼辦……”
韋后心中的紛亂與擔憂,婉兒可以明白幾分。同時揣磨出的,還有韋后秘召自己入宮的真正目的。
這時韋箏一擡目,看向婉兒時目光中涌起一抹決絕的尖利:“你幫我起草皇上遺詔,按着我的意思,立刻、越快越好!”這句話一出口,聲音已經沒有了方纔的綿軟與哀怨,滿滿的全都是精明幹練。
這樣的請求,自然是婉兒意料之中。她沒有詫異,卻靈光一閃的動了個念頭……
心知道,即便曾有過朝堂之上她維護相王一事,但在韋后眼裡對那事兒是有着別樣的看法,韋后大抵是覺的婉兒曾因重俊太子謀反、中宗這邊兒動過把她交給太子保得個平安的念頭而不再信任中宗,故而急於跟相王示好、另闢新活路了!所以韋后到現在,其實都還是把婉兒當是她自己人信任的,她覺的只要向婉兒表達出足夠的信任、讓婉兒安下心來沒有了太多的顧慮,那麼婉兒自然也會投桃報李的與她緊緊抱在一起。而皇帝駕崩、僞造遺詔這類大事兒都告知了婉兒、委以了婉兒,難道上官婉兒還感念不到韋后對她的真心與倚重麼?
解過了韋后此舉的用意與對長遠的謀劃,婉兒暗暗鬆了一口氣……既然韋后還是願意繼續信任自己,這樣很好,她剛好可以利用
這中宗駕崩、遺詔草擬的機會,動動腦筋。
當然,這個腦筋不該是藉機違抗韋后、將韋后馬上拉下馬來並扶持相王上位,因爲一切未免還不成熟。眼下最妥帖可行的法子,其實是與韋后陽奉陰違、借勢利用……
“皇后的意思,婉兒明白。”心念甫至,婉兒答應下來。但她沒有馬上就表明更進一步的想法,她只對韋后頷一頷首道,“起草遺詔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半點兒都馬虎不得!皇后娘娘容我想想,我這就回去舉措。”斂眸定定。
這副辦事周成的模樣,是韋后所欣賞的:“好,你儘快!”她也心知僞造突然駕崩離世的中宗遺詔,這是一等一的大事,中途出不得半點兒差池!
“還有。”婉兒目光一沉,身子向韋后這邊兒微微探探,“這期間一定要分外機謹,絕不能把皇上已經駕崩的事情說出去,不然必將大亂,我們就無法控制局面了!”
韋后有意瞞住中宗已逝的消息不發,這對婉兒也有好處。因爲如果這個時候朝臣文武知道中宗已經不在,各派勢力必將引起燥亂,到時候局面必定更加紛雜,異心之人大有人在,混亂的局面對韋后、對相王,誰也沒有好處!
“我知道!”韋后頷首,凝了目色沉聲回她。
流光一恍,耀的滿室生波熠熠、明滅影綽。原本清明的景緻,恍惚間變得婆娑起來……
。
婉兒出宮之後不曾回到自己的府宅,而是將隨從遣退、即而轉了個彎兒徑直去了太平公主府。
她這個舉動是對的。
時今中宗突然駕崩,韋后又讓她起草中宗遺詔,這樣大的事情她一個人即便可以拿定主意,情理上也決計不能不讓相王那邊兒知道,否則會懷疑她上官婉兒生了異心。
而李旦那邊兒被韋后賦予的眼線何其之多!太平這裡雖然也是盯梢緊密,可比之李旦到底好些,並且衆人皆知她與太平公主時常相伴出遊,故而來尋太平比去尋李旦顯得更加自然而然,要省卻了許多麻煩。
上官婉兒突然登門,這個事先並無徵兆的舉動把太平唬了一跳!而婉兒在屏退衆人之後對太平說出的那句輕幽幽的話,更是令她心口甫震、思緒如潮……
婉兒頷首微微,清漠面目間滲透一縷沉着與冷睿:“皇上已經不在了。”就此開門見山。
太平震……
婉兒沒有過多的時間管顧太平的驚詫,她蓮步踱踱的行了幾步,將心中醞釀一路的思量簡單的告知於了太平聽:“皇上已經不在,混沌局面需要有人站出來掌控……相王自然是最佳的人選,可現在還不是時候。”目光轉動,向太平看過去,“韋后因怕這個時候有勢力動搖她的力量,且她有着效仿當年武皇的心思,所以她會先將皇帝駕崩的消息隱藏不發。”聲息一轉,緩了口氣,“我們不妨先這麼等着,待時機成熟時,一舉揭穿她隱瞞皇帝已死的事實,並藉此說她居心不軌,乾脆給她扣一頂帽子,就說韋后想自己做女天子,皇帝是她和安樂公主毒死的!”她從容的眼底忽而散出凌厲的光,一向從容淡泊的婉兒忽而變得有如戾氣加身的羅剎,“以此爲名,徹底瓦解她的全部勢力!”字字珠璣,全然都是徹骨的不留餘地的凌狠毒辣!
太平了然。一來二去間她亦是平復了動盪的心曲,看着眼前露出本質、顯出那一段凜冽風骨的修羅場中的羅剎,她倒是沒有過多驚疑婉兒驟然的蛻變。其實她們是一樣的,骨骼裡分裂着兩種截然不同的靈魂,卻當真不知道究竟哪一個纔是真正失落了的自己!
婉兒叮囑太平,爲防止這其中生就出什麼枝節,中宗已經駕崩的事情不要再讓任何人知道,即便是相王。
這種事情素來都是多一個人知道不如少一個人,鬧的滿城風雨往往都會壞了大事兒,機謹一些從來沒有壞處!
太平點頭,如此道理,心中自是明白。
這一晚上,註定是個驚心動魄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