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基只覺的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如一絲雨雲,身子使不上半點兒力氣、便連那血液的流轉都只覺的不很通暢。
他神志有些迷離,似乎這陣子以來所有的疲憊、壓抑,全都化爲了輕煙一縷縷的飄散出去,久而久之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就這樣渾渾噩噩、周身困頓的醒轉過來,神志復甦時感知到自己是躺在暖榻上。
甫憶起方纔不是還好端端的在朝堂上向登基的父親朝賀?怎麼一轉念的就已經置身軟榻這麼躺着?這中間有着怎樣的經歷,他是一點兒都記不清了!緩緩睜開這有些發脹的眼睛,一片視野泛漾着微微的迷濛,倏然間看到一個人落座在自己榻旁,尚不及看清眉目,只這一席燦然的明黃色便最先搶了眼!
除了天子,還能有誰人?
這個驚蟄的心念令隆基一震,忙定了心神睜開雙目,果然是父親坐在榻邊守着自己。
倏然間他只覺的自己是產生了幻覺,如果不是父親那一席搶眼的龍袍,他簡直以爲自己穿越了時空的幻象、回到了從前的歲月!轉念又以爲自己是看錯了,怎麼可能會是父親?
時今的他,已經不奢望可以得到父親的原諒,他心知自己已經揹負了這一身再洗刷不掉的罪孽,所以他不敢相信父親會在榻旁守着自己、看護着自己。
心念驟緊、神志惝恍,他凝目定神仔仔細細的看,這視野越來越清晰,李旦的身影也越來越真切……可三郎他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刻着實是那樣的受寵若驚!
旦的心境其實很繁複,可面目上那一痕平和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半點兒波瀾的涌動。見兒子已經甦醒過來,他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關心這個孩子的……
側首時,目光淡漠,聲音不溫不火的告訴他:“方纔在朝堂簡單的登基儀式上,你跪拜之後忽然昏過去了。”頷首微微,“這陣子以來,你太累了,身體再經不起這麼消耗……好好睡一覺吧!”即便他心裡對這個兒子還是憋着一口氣,可此刻這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關切依舊那樣自然而然。
隆基心裡一動。
李旦側過面目穩穩然又是一句,依舊不溫不火、不遠不近:“現在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你也什麼都不用再擔心了。”似嘆非嘆,似乎話裡有話,又似乎只是一句極簡單的承諾。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朝不保夕、瞻前顧後、忐忑難禁、風雨飄搖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時今李旦已經登基爲帝,這大唐的萬里錦繡江山、日月乾坤兜轉,全都握在了他的手裡,自然什麼都無需再擔心……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那麼壓抑與籌謀了這若許年的、苦心苦意勞神耗心的人,便也能夠好好兒的歇一歇了!
那麼不經意的,隆基的心絃被一抹無形的感念撩撥的緩緩兒鬆弛。父親的話使他動容,又因分明是那樣關切、那樣含及着憐愛與釋然的字句,卻被父親以那樣淡漠的口吻說出,偏又令隆基實在覺的酸澀。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感動居多,這是一個好的開端,誠然的。
想來他因這陣子徑天連夜的籌謀、行事,從沒有好好兒的歇一歇,拖着已經相當疲憊的身子接連着又向父親朝賀,這令他終於體力透支、昏昏然暈了過去。他委實應該好好的歇歇,順着思量起來,當是父親在見到自己昏厥之後,派人將自己送回了府苑的。
在他昏倒後,父親沒有對他不管不顧,且還親自御駕前來、在榻旁守着他直到他醒來。很多事情其實已是昭著了,即便李旦再不願承認自己對這個兒子的關心和愛,這樣自然而然、不能違逆本心的行動也已經將這真實的感情傳達的鮮明。
果然是父子連心吶!即便看起來那樣不可饒恕的過錯,只要放在父子之間,那些過錯也都漸漸變得再也不是過錯,變得可以極輕易的,便輕易原諒了……
簾幕被穿堂風吹拂的起了綽約,流蘇撲面,隆基心念一緊。他把身子撐起來,看着已經轉過面目、眉宇間染就着滄桑與疲憊的父親,倏然就很心疼。這樣的心疼、對父親如是的愛、那些感激與動容就這樣酸酸澀澀的泛在心裡堵在喉嚨裡,他啓口想再說些什麼話,可李旦就在這時已經起身走出去,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定定的目送着父親那道蒼松般的身影漸行漸遠、就此行的決絕又沉穩,看那搖曳成線的穿堂光影在他身後剪成一段又一段的碎金,那身形越走越遠,視線也跟着越來越不明確。
隆基心念繁複,不由雙目溼潤。
他心裡知道,父親還是愛他的……
但那已經鑄成的過往、那有心無心犯下的過錯,做了就是做了,無關什麼對與錯,同樣也再不能當成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所以他與父親之間,再也不能輕而易舉就回到最初……只得這樣懷揣着對彼此的關切和愛,深陷囹圄、繩索自縛!
直白且殘酷的現實就這樣落在心裡,倏然間,隆基心中酸澀而疼痛。
他覺的喉嚨水腫、呼吸有些發緊。揣着口無名氣的將身子重重躺下來,即而向內一側,對着染繪了大朵盛放牡丹的牆壁闔上雙目。一滴眼淚徐徐然流出微閉的眼睛,順着滑下來,暈染出一道晶耀的淚痕,在微光剪影中看起來何其的寥廓、又何其的哀傷……
。
太平立於王府外一片蔥鬱的柳木林間,眼見着皇上李旦的車駕一點點走遠,她方將身子行了出來,頗有些好整以暇。
她是一個人過來的,朝賀時她瞧見隆基昏厥,心也跟着緊了一緊。不日前她便看出了他身體已經損耗諸多,也提點過他一定要好好兒的休養、滋補回損耗的元氣。現下看來這些勸導對他是全無用處了。
不過細細想來,這陣子雖然大勢看着就定了下,可接踵而至的一通瑣碎需要躬身打理處居多,他又哪裡有時間好好歇歇?果然啊,人有些時候自以爲無法忙裡偷閒,身子骨便會幫着人做個了斷。
她心中起了幾分好笑,又忽覺自己也是一陣胸悶氣短。想來這陣子不止是三郎,她亦忙前忙後無暇休整。幸在眼下李旦已經登基,大勢已經有了定格,不然她也委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會突然栽倒。
邊念及着,擡步便向府中行去。
太平是一個人過來的,心中除了那一份對隆基的記掛之外,也有一些莫名的惶然感使她迫切的想見到他。其實這樣的惶恐是沒有道理的,時今紛亂的情勢已經穩定,李旦登基也是得嚐了他們一早的願景,卻爲什麼那份不安定的感覺似乎比之往日尤甚呢?
興許人生本就如寄,行走於世註定就求不來一個安定吧!
侍從一見公主過來,施禮後忙不迭向裡邊兒通報。太平與隆基之間也不講究諸多虛禮,順勢也就跟着進去。
隆基已經起身下榻,此刻正立在窗前向遠方的花卉小景眺望。清淡的目光倏然染了亮色,這麼遠遠兒的便瞧見太平過來,他沉冗的心境在看到她這一抹纖纖倩影時,不覺一疏朗。
太平也一眼便看到了窗前的他,溶溶陽光下見他氣色倒是尚可,只是眉目間似乎含及着一抹隱隱的悵然若失,卻在見到她的時候勉勵浮了一抹微笑。
李旦登基,照理兒沒誰會比李隆基受益更大。可這以血淚鑄就的帝位,在通往這至高權勢的路途之上又有着怎樣不可說、也不忍觸碰的犧牲……誰也心照不宣,故而又怎麼能夠當真只有快樂?更多的,該是那泛漾在心裡的絲絲縷縷的苦澀吧!
掀簾子進去時,太平心中一默,哀哀的心緒瞬間便瀰漫了心房。但擡首時她已將情.潮斂住,只對他平和着目光嫣然一莞爾。
隆基玩心漾起來,擡手退了侍女,向太平幾步走過來:“多謝姑母記掛着小侄兒,特意來探看。”這稱謂委實是不常用的,他從不這樣喚她。此刻掛在嘴邊兒這麼自然而然的出來,倒是並未覺的違和。
太平心趣一動,亦端了架子擺起譜子:“既然感念那還不給你姑母我親自斟茶?”旋即刻意瞥他一眼,“真不懂禮數!”
這等俏皮的神態把隆基倏然便逗樂,太平自己亦沒忍住就笑出了聲。
室內原本有些悶鬱的空氣,就此被泠泠笑音打破,重又變得溫暖又軟款。
隆基引着太平與他相對而坐,二人品茗時,不經意的四目相對。
在彼此澄澈的眼眸裡,倏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倏然的,便開始那樣貪戀此刻靜好的時光……
渡盡劫波、劫後餘生,卻覺的周身內外並着靈魂都似乎被那團煉獄的火盪滌、灼燒,餘下道道深淺不一的疤痕。這斑斑點點的痕跡拂之不去、消散不得,註定就此烙印這一輩子。
但當故人再聚首,恍然便覺的有一段沉澱下來的親暱感無形漫溯。溶溶的,溫暖的,足以**化骨,整個人都跟着莫名其妙便沉溺了去了!
唯願,嬋娟千里,風景晴好,浮生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