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府內,一陣冉冉的玉笛聲穿越了玄色的夜波、刺破了重疊的陰霾,以其泠泠的韻致將整座王府與喧囂繁華的不夜城池做了大隱隱於市的隔絕。
今晚夜色靜好,成器忽而睡意寥寥,便孑孑然立身庭院,合着冷月如是泠泠的光澤,頷首闔目、專注的吹奏着素指間擒着的心愛紫玉笛。
他素性裡的那一份恬淡與老成,當真是隨了父親李旦!整個人看上去都是穩當當的,很有一種出離塵世、超然物外的沉澱感。
不僅如此,他的經歷與父親李旦也總有那麼幾分有心無意的相似。
李旦曾推讓皇帝之位;而成器在當初中宗李顯復辟登基之後,因憐惜子侄而欲要封他爲蔡王,他亦如其父不受皇位一樣,諫言只道自己不才、不敢當,且“固辭不受”。
說起這個,時今擺在眼前的又一道關乎重大、舉足輕重的大事,他亦早已下定了決心,固辭不受了……
成器的思緒打了個結,他微停了停,轉目瞧了眼前方荷塘裡掛在寬荷葉兒上的一滴露珠,即而笑了笑,繼續專注於撫弄指間玉笛。
他從不曾內心糾葛,更不曾如身處冰川火海。因爲他一早就已經有了抉擇,故而不會繼續糾葛。
雖然父親在即位後便立即命他爲左衛大將軍,看似榮寵加身、更掌實際兵權,且此舉有些用他來防範三弟隆基之嫌。可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表現出來的自然都是想讓人看到的,這背後隱藏着怎樣的深意卻委實需要揣摸!
父親要防範的,怎麼會是自己的兒子?每一位皇帝登基之初,朝局都不會固若金湯,這需要防範的人何其之多?賦予他兵權、啓用他,是因信任他。而提出他亦有資格成爲太子,一來是要做給朝臣和天下臣民看,因爲他畢竟是嫡長子,父親若是不表個態度便多少不合禮制;二來,興許是在探尋他的想法、用此舉洞悉他的意思;三來,應該是爲了暫且震懾一下功勞赫赫的三弟,畢竟父親是皇帝,若是不擺出些皇帝的威儀……倒不是針對三弟,三弟身後那些追隨者豈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裡?那還管束得了、鎮得住麼?
如此爾爾!
太子之位?父親沒那個給他的真意,他自己更是沒那等閒的心思!
“我道是何院兒何處傳來的清音一脈,這麼暗暗飛聲?”
倏然,有女子銀鈴般的巧笑聲突忽傳來,那聲音清悅的有如一陣泉水潺潺,在這肆夜的陰霾裡破空穿越、漫溯入耳。
成器甫一驚覺!惶然間又猛地有所反應,這聲音該是……
他忙不迭轉身,果然那眼簾深處便撞見了一席紅衣、灼灼耀耀的太平公主!這月色之下、庭院荷花塘之畔,太平正巧笑盈盈的莞爾笑對,邊向他微微頷了頷首。
縱然李成器同這位公主之間的交集並不深、碰面次數更是寥寥,但太平公主在大唐帝國早便已是一個傳奇,不僅身繫着高貴的出身、雲集了兩朝皇帝的血脈,且還得着武皇的恩寵與中宗、睿宗幾位兄長的提攜和照扶,她躬自參與和發動的三場政.變更是何其鋒芒盡顯!武皇的登基有她的助陣,中宗的登基得她的扶持,時今父親睿宗的登基更是全賴於她的一手策劃、推動、施行!這個分明嬌豔如花的女人無論是威勢還是才智,都似乎只有被人仰望的份兒!
只是這夜色深深、光影沉沉,她卻來自己府上有什麼參詳?
成器心思暗轉,卻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含笑溫溫的迎了上去,對太平曲身謙謙然施了個禮:“原來是姑母,成器不知姑母大駕,有失遠迎了,還請……姑母恕罪呢!”於此又作了個揖,聲息裡擡舉之意昭著。
太平忙笑着將他虛扶了一把:“本就是一家人,說什麼這類見外的話?真是!”眉目一顰,假意嗔怪。
成器便一笑逢迎,比了個“請”的姿勢,將太平迎至水榭處落座下來,又命侍女上了茶果。
“不忙事兒。”太平莞爾打斷,邊有意無意的掃了眼荷塘裡倦倦慵慵的晚荷,雖然姿態也是閒適,但就此忽而緘默。
成器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將侍立左右之人俱數遣退。這可是太平公主,這麼個時辰來到他府上尋他,自然不會是爲了什麼敘敘家常、聊聊閒天兒那麼簡單!
隨着侍從的俱數退下,原本還算溫和的周遭空氣便跟着倏然一下有些發凜。隔過銀輝樣的月華,成器看向對面賞荷的太平公主。
這些年來這個花樣的女人漸漸走向成熟,不僅眉目愈發嫵媚、面靨愈發秀美耀目,且那縈繞周身的一種威嚴氣魄、無邊貴氣更是昭著非常!也不知道是暗影疏林擾亂了人的眼睛,還是這顆心忽而變得燥動難平,在太平公主那年輕且富有活力的面孔上,成器倏然一下看到了當年皇奶奶武則天的影子……
這甫至的熟稔感令他周身陡然一顫!即便武皇早已大去,但那經年以來迫於武皇動輒不移的絕對威儀,那些在武皇手底下低到沒了姿態又入土三分的、近乎於苟且偷安的日子,依舊令成器惶惶然難自控!
這便是武皇的神奇力量,受過她震撼、歷經過她那個時代的當事人,便是在乾坤已然大變、流光漸漸坦緩之後,只稍稍一觸碰那記憶,便依舊倏倏然宛如陷入莫名的魔咒!
不過太平與她那鐵血威嚴的母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見成器已將衆人屏退,太平便重又將目光往他這邊兒轉了轉,檀脣噙笑未斂、眸波瀲灩生煙:“宋王好興致,將這王府打理的這樣別有洞天……這陣子以來,可是又研習了別樣的新曲兒?”依舊沒改方纔那溫溫的家常調子,姿態亦是閒然自得,似乎並沒什麼不尋常處。
可李成器瞭解太平公主的爲人,更洞悉着她那一層來意。一來二去間,心裡頭滋生出了隱隱的猜度,他留着那一份心:“姑母笑話成器了!”面上姿態謙卑如故,晚輩模樣做了足,“若說起來,姑母的公主府纔是堂皇富麗的好去處,小王不過是順着那麼份貼近自然的心思粗粗的打理府苑,又豈敢在姑母面前獻陋呢!”亦是家常的調子。不過話裡有話,他刻意強調了“貼近自然”,多少傳達了些自己不喜朝堂紛爭、只願平淡度日的心思。
太平聽出了成器話裡的意思,她隱而不發:“瞧瞧,似宋王這等風雅卓絕之人,又豈是我們這類食五穀的煙火凡人能比擬的?”於此將那目光沉了一沉,徐徐然含笑間便有了別樣意味,“時今李家子弟裡,似宋王這樣的委實是少,當作爲楷模引衆人學習纔好呢!”
成器心中一驚!這話若是再往下說,一定會牽扯到立太子之事上……
果然他猜的不錯,姑母是爲了這太子之事而來的。她是想傳達給自己一種怎樣的想法?是要勸他放棄,還是……她屬意的太子人選其實是他,她要推他上位?
成器側首,心道無論如何,他都是不願淌這一趟混水,也依稀能夠嗅出些太平的心思……姑母不滿足於現今這豐饒的權利,她想要獲得更多的權利,她欲要控制他。
自己,又豈是那麼好控制的?
“姑母這樣說,真個是折煞成器了!”他佯作不解其意,鐵定揣着明白裝糊塗。邊執了一盞香茗微微品飲一口,面上神色閒適而淡泊,聲息亦是雲淡風輕翩翩然的調子,“我平素喜靜惡動,也就只沈溺這些個雪月風花、鼓樂自然。不過啊,卻也不敢自居是最好的,我們兄弟之間知音識曲兒者大有人在,論道起來也是各有千秋。”邊爲太平滿了一盞茶,恭敬且順勢的向她面前遞過去,“譬如三弟的羯鼓,那可謂是入化之境,無人能敵呢!”一補充,煞是順勢。
щшш ttκǎ n ¢ ○
太平心中微定,李成器就這樣不動聲色的把李隆基也放了上來做比較,且謙和之餘又推了隆基,雖看似只言音律、其實深意疊藏……她旋即接過成器遞來的茶盞,微微啜飲一口,心思慢慢兒收攏。
看來眼前的宋王是打定主意裝聾作啞?可她這一遭過來的目的已然明確,委實不願繼續這麼顧左右而言他的打啞謎、兜圈子……若是繼續這麼兜轉下去,針鋒要處都被這小子給避了開,委實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倒不如直接了當一些的好!
心念微定,太平倏然一收面上那浮虛的淺笑,乾脆就開門見山的把話題挑了明白:“成器,姑母知道你是聰明人,亦不願跟你虛與委蛇的兜轉的沒個休止!”她聲息與神色忽地肅穆,目光化爲兩道利刃直抵着刺過去,“太子乃是國之根本,而時今儲君之位懸空未決。你身爲陛下嫡子、又爲長子,祖宗理法早有定奪,那問鼎太子之位獨一無二的人選,非你這個嫡長子不可!”錚一下那聲息一凜,調子揚起來時,狹長的鳳眸中陡地光影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