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當機立斷.在登基之初就把那穩定國之根本的立儲一事作爲頭等大事、放於了議事案頭.中途雖有兜轉.但也算速戰速決.在七月底時便於朝堂宣詔、同時詔告天下.正式冊立三子李隆基爲太子.
太子之位的終於落實.委實令隆基並着他身後一班支持者放下了經久懸在心口的大石.雖然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因爲李旦一開始最先做出的遲疑態度.也着實是令他們大大捏了一把汗.
隆基只能是太子.必須是太子.拋開其它諸多因素不說.只看這一條:誅殺韋庶人的那場興兵宮禁.隆基是立了頭等大功.若他不是太子.那麼只要他在一天.那麼日後無論誰成爲太子.這個太子的地位都不會坐穩妥.皇上也不會安心.
“功高震主”從來都是最悲涼也最無奈的一件事情.他勢必會受到太子、以及皇帝的打壓.只有他自己坐了太子.這是衆望所歸.不僅他會坐的委實穩妥.且太子與皇帝素爲一體.皇帝不僅不會打壓他、還會栽培他.
太子是日後的皇帝.未來是要從皇帝手裡接班兒的.江山遲早都是太子的.只有這樣.也才能消除皇帝的疑心和顧慮.
同時.本就無心大位、不喜爭執的宋王成器那邊兒.也委實是鬆了一口氣.就此可以歇歇心了.
故而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於哪一方都是利大於弊.
當然.只有太平公主是個例外……
太平心中早便怒不可遏.可面兒上又做不得任何宣泄.她不能失卻了自己公主的威儀.更不能在這麼個秋疾風緊的當口裡被誰人尋了紕漏、抓了把柄.
她當然是氣憤的.因爲她扶起宋王.將宋王送上太子之位日後拿捏着宋王、效仿母皇當年舉措的企圖.就此落了空.原本就在眼前鋪陳縝密、有條不紊的這一盤大棋.在還不曾落下第一枚子的時候.便已然是滿盤皆輸.
是天命還是人自己的作弄.
這滿腔的憤慨無處發泄.她幾近瘋狂的把這一切全都怪罪到李隆基身上.同時那神思兜轉間.又起了這樣一個念頭.開始懷疑李旦最初的用意;現今人人都瞧出了皇上本就屬意隆基的心思.那麼皇上最開始擺出左右爲難的樣子.又是否在試探她太平公主的真心.
時今太平的動作.令皇兄失望了.那麼在窺探清楚她平和外表下隱藏着的那一顆不安分的心之後.皇帝又會不會對她有所動作.
……
時今的太平不僅太過渴望權勢的滋養.且那惶惶然總也感覺朝不保夕的態度令她有若驚弓之鳥.她就這樣患得患失.時而自信滿滿志向磅礴、時而氣若游絲周身無力.其實並沒有人大肆對她算計.其實身邊每一個人對她都是那樣的尊崇.可她就這樣生生把自己逼到了近乎瘋癲的地步.
但是這不怪她.這一切又怎麼能怪她呢.是時局的作弄.更是命運的無法遁逃才釀成她時今這樣的心境.
她歷經過高宗、武皇、中宗這三朝.睿宗時已經是她所感受到的大唐第四任皇帝的統治(不算少帝李重茂的話).那見過且歷經更推動了的太多事情.那各類局勢下輾轉立身、不一而足的心酸……太多的欲說還休.
早在當初李隆基發動唐隆政.變的前一晚上.太平便情不自禁的同他說起過自己的擔憂.她說:李旦登基後隆基可以成爲太子、上官婉兒可以成爲后妃.可她太平公主什麼也不會是.還只能是公主.於她而言.無論是誰當皇帝.她的處境都是一樣的.都是那樣的危險難安、動盪不定.都得拼着耗着那樣多的玲瓏心思輾轉圓滑、左右逢源的想法子立身保命.
誠如她所說的.這是現實.是命運的殘酷.是太平不得不接受的直白的無奈.
換言之.她沒有安全感.始終都沒有.她活在這世界上的每一天.算來竟都沒有一天是真正順心隨意過的.
縱然貴爲公主.可世人只能看到其外表的浮華與無邊的享樂.其實在這個殘缺不全的世道上踽踽行走的芸芸衆生.又有哪個不是背罪的.既然是背罪的.那麼又有哪個不是身擔痛苦無處遁逃的.
只是大家都太虛妄.只願意讓旁人看見自己光鮮璀璨的一面;也都太直觀的下意識去嫉妒.故而纔會認爲痛苦的只有自己、而有那麼多人都活的光鮮而幸福.
其實若真正合該享受幸福、沒有痛苦的.又怎麼會來到這業力障目苦海無邊的五濁惡世.所以誰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活的好.
當然.若一個人自認爲自己真的活的幸福、沒有痛苦.那要麼這個人還是孩子、亦或者還是
太過於單純的孩童心性.被保護的太好.尚不識愁滋味;要麼便是這個人他知足常樂.可其實受制於這六道輪迴、無邊苦海不得解脫.那麼再多的快樂其實也都是在苦中作樂.
如是.爾爾.
說起宋王李成器.卻也委實是幸.
他與日後的唐玄宗李隆基之間兄弟感情極好.
玄宗對自己這位讓賢的大哥一直都心存感激.在他登基之後.給予大哥成器的封地是最好的、厚賞自也不必說.
不同於歷朝歷代不可避免的兄弟相殘、受阻反目.玄宗兄弟幾個、姊妹幾個關係都委實深厚、相處都委實和睦、往來亦委實頻繁.不知是不是早年受制於大背景下的那份朝不保夕的惶恐.令他們每一個人都極重這份修來不易的親情.
成器一生過的富貴閒散.是個真正的逍遙王爺.他一生都與自己鍾情的曲樂相伴.音樂造詣方面極高.還是唐玄宗有名的寵妃楊貴妃的音樂老師.詩云:“梨花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
成器病逝.玄宗悲慟不已.在場左右皆感其哀傷、掩面泣涕.
玄宗在成器逝後.下旨追封其爲“讓皇帝”.德行垂青萬古、恩惠蔭及子孫.正是:“宮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間作讓皇.”
當然.以上一干皆都是後話了.在這裡是不足道的……
隆基靜靜然的坐於幾前品茶.背倚屏風.不知是動盪的時局終於安頓下來故而緩了口氣、還是被薰香作弄的有些睏倦.他只覺周身疲憊的很.即而眯了眯眸子.
他被冊立爲太子.之後便住進了大明宮裡.在這座血雨腥風見慣了的巍巍宮闕間.身處在政治的漩渦、入住了這百年滄桑的東宮.對那謀權爭勢的味道.似乎嗅覺更爲敏感、且也更爲貼近了些.
這時那進深處的簾幕徐徐然微動.即而有宦官在得了示意後走進來.對隆基頷首行了個禮.
隆基牽回神志.以目光問詢.那公公方道.是金仙、玉真兩位公主過來了.
聽到這兩個名字.隆基那目光陡然便亮了一亮.忙不迭的起身親自去迎二位妹妹.
這兩位公主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份血緣深處天然的親暱感自不必說.特別是母妃去的又早又莫名.早年的經歷使得這兄妹三人感情更爲篤厚.
“是什麼風把兩位妹妹吹了來.”才行至門邊時.金仙已同玉真一併步入.隆基便朗朗一笑.即而做了個“請”的姿勢.
金仙也不急着進去.就那麼順勢的同兄長開起了小玩笑:“自然是一股東風.三哥可說不是.”
隆基一會心.心知妹妹所說這“東風”即是指他被立爲太子之事.想必這兩位胞妹是來向他這個兄長道賀的.
說話間這三個人便一併入內.擇了臨着窗子的位置逐一坐下.
宮娥靈巧的上了茶點.茶煙嫋嫋間.和煦的氛圍並着閒適又歡喜的心情.便又被渲染的更爲彌深.且其中多了些浮生得閒般的愜意安然.
坐定了身子之後.金仙便噙笑令宮娥將送予哥哥的賀禮擺放了妥帖.
玉真藉着這個機變.順勢將那嘴邊兒的話與隆基說了:“誠如三哥所見.我與姐姐這一遭過來.確實是爲三哥成爲太子而道賀.”旋一頷首.與一旁金仙笑吟吟對望一眼.即而又道.“二來.也是與三哥道別.”
“道別.”隆基執着茶盞的手陡然僵了一下.眉峰聚攏.心中一個詫異.
這反應也在二位公主的意料之中.聽得小妹最先挑了這話茬.金仙便也點頭附和:“持盈說的沒錯.”軟眸微瀲.脣畔笑意漸肅.“父皇憐惜.已經準了我們二姐妹入道的請求.這便離宮去往別苑修道了.”諸如離宮、諸如分別這樣的話.卻被金仙說的如此輕描淡寫.帶着些出離塵世、淡看聚散的超然物外.
聞言入耳.隆基倏然又默.兩位妹妹一貫的心思.他多少也是瞭解.故而她們雙雙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不能說是意料之外.想是她們早有此意.可迫於武皇、中宗當政時那緊張的情勢.故而一直隱而不發未有提及;時今自己的父皇一執掌了權勢.便迫不及待着了卻心願了.
只是這樣的分別.來的未免有點兒突兀.
見弟弟不語.金仙又道:“母妃去的早.就只留下了我們兄妹三個.哥哥時今成了太子.父皇這邊兒一切也都安頓好了.真好.”聲波是柔軟的.其中隱隱流動着溫暖的真意.連着她眼底的目光一樣安詳.使人大有枯木逢春之莫名歡喜.於此又看一看玉真.即而瞧向隆基.目光真摯、螓首微頷.“我們也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