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並沒有擺出皇帝的儀仗,而是退了左右的侍從,徑自一個人來了東宮。
所以當聽到宮娥傳報說父皇來了的時候,隆基先是愣了一愣,才起身欲要整好那微褶的衣袍,便已經看到父親自門邊處一路進來了!
他心念一緊,不知道父親突然來看自己是有什麼事情?卻也委實不敢多想多思,忙不迭緊走幾步過去、對着父親行禮。
被李旦扶住,頷首對他和藹一笑:“我們父子之間,人後又何須這樣多禮?”聲音如神色一樣的溫和。
這樣的溫和令隆基着實有些受寵若驚、百感交集,倏然間好似時光流轉、浮世漸歇,他與父親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一段親密且貼己的歲月,似乎兩顆越走越遠的心重新有了別樣的聚合。
隆基內裡心潮的浮動,被李旦看的一清二楚。其實他的心裡也未嘗不是百感交集,畢竟與這個兒子之間已經隔閡了好一陣子,時今的干戈相融委實令人又激動、又歡喜、還有些說不出來的莫名的感覺,終歸是很動容……
在李旦的示意之下,隆基忙不迭跟上了父親的足步,父子二人來到花園裡,閒然信步的賞看這滿園形將謝去的牡丹,雖然已是一片凋朽的勢頭,但微風拂動時便帶起斑駁的花雨、並着沁入心脾的芬芳,倒是別有一番趣味了!
“化作春泥更護花。”旦闔目,深深嗅了一口幽然的牡丹芬芳,這樣含笑感慨。
氣氛沒覺的怎樣繃緊,也沒有滋生出半點兒的尷尬。放下架子不再端着的皇帝李旦,還是如往日那個熟識的父親一樣讓三郎感到親切。
在這和藹又溫馨的氛圍裡,隆基也不再僵持着心絃、執着着閉鎖的心門。他嘗試着讓自己的思緒飄的遠一些,向那記憶的最深處一點點緩緩漫溯,慢慢去追尋、去記取曾經父子之間的點滴過往,那些慰籍人心的浮世流光。
“雖然這樣的品格更令人感到可敬,但不免悽美了些、悵惘了些。”思緒氤氳,他靜下心來,陪着父親抒情了一把,心頭不免有些黯然,澀澀的,似乎眼眶都變得溼潤。
旦聞言笑笑,睜開了微閉的眼,側首看定向自己的兒子,那昔時魯莽衝動的少年時今已經成長爲英武又不失秀氣的成熟男人,他已不再只是他的三郎,還是這泱泱帝國、繁榮盛世的太子!李旦又道:“即便悽美、即便惹人悵惘,這樣的悽美和悵惘也是悲壯的。”倏然這聲音就有些沉澱,有點兒趨於話裡有話,似乎其中隱着一懷別樣的味道,“正如人活一世,這樣自然的走過抽枝萌芽,走過含苞待放,走過花開花落,即而最終含笑走向死亡……迎合着泥土的包容,以自身滋養着後人,遵循着如是歷史的天道,完成這樣一個合該完成的輪迴。便,可以無悔了!”他負手笑嘆,將那滿腹心事隨着這冗長的幽幽一嘆,就此盡數做了釋然。
是時剛好風起,繚亂了李旦汩汩的衣袍,撩撥的這滿園紅綠影自由張弛、即而緩緩遠去。滿目便是汩汩的衣袂與飄零的花木,這情這景看在眼裡忽而便是絕美,美輪美奐的將這塵世蒙了夢魘的紗、變得不再真切。
可這驟然滋生的感覺,令隆基心中一動!
父皇這話怎麼聽怎麼讓他覺的有些悲壯、有些哀涼,倒不是不祥,只是讓他莫名的害怕……是不捨吧!不捨得父親有朝一日的漸行漸遠,不捨得這樣一個必然的結果。
“父皇。”他喉結動動,還是沒忍住的將父親打斷,目光溶溶的,眼底似乎有些溼潮,“不要說這些感傷的話,這話令兒臣害怕。”沒有虛僞的掩飾,是真心的。
旦笑了笑,忽而覺的眼前的孩子是那樣可愛。他擡手愛憐的拍拍兒子的肩膀,音色裡交疊着一脈鼓勵:“這個世界只是紅塵的驛站,沒有誰會永遠的停留、也沒有誰會貪戀着渾濁的穢土。”那目光漸漸沉澱,口吻忽而肅穆,“總有一個人是要先走的,也總得學會一個人走。”
“父皇!”隆基心念起伏,猛地將父親打斷,眼角眉梢浮動起的是一抹真實的情態,“才勸您不要說,您卻說的更多!”這一瞬終於又找回了往昔父子間的一份親暱,此刻的太子有點兒像一個對着父親撒嬌的孩子。
他不確定是不是這樣凌落的景緻觸及了父皇的心底柔軟處,但他看得出來父皇是又想起了上官婉兒。
李旦一定,即而哈哈大笑,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聽你的,不說了!不說了……”即而雙手負後,又是心境釋然的一嘆。
隆基便定定神,父子二人繼續伴着遊園。頗爲默契的,誰都不提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刻意繞開那場改換了天地乾坤、也使他們就此隔閡的唐宮興兵。
就這麼行在花草落英繽紛遍佈、芬香幽幽漫溯於空的阡陌,隆基忽而嘆了口氣。
輕輕的一聲嘆,被李旦聽了到:“想什麼呢?”側目順勢問道。
隆基回神,看了父親一眼之後又把目光錯開,即而單手負後,自顧自的搖頭感慨:“還是‘父王’好。”於此一頓,即而淺淺的笑開,“成了‘父皇’,瞬間便懾於天威、讓兒臣總感到害怕!”
這話說的委實惹人會心,旦心意一動,笑着把他攬過來:“你這是變相的怪罪父皇,這陣子對你疏落?”頓了一下,還是說完。
親暱的姿態消融了隆基心底的尷尬,情態忽涌,面上一淘巧:“兒臣哪兒敢呢!”好笑迴應。
不同於兒子刻意的玩笑,旦的神色與心境反倒沉澱下來、正色下來:“爹爹心裡,一直都是顧惜你的……”頷首定目,對上隆基那與自己年輕時何其肖似、卻又要比自己更爲俊美的一張臉,他心頭起了惝恍,既欣慰又糾葛的情緒充斥了他的心扉。
溫風陣陣、草木清香幽幽冉冉,心境也跟着落的分外平和,一切又都變得分外安詳。
父子間須臾的對望,帶着一脈直探心底的默契,那莫名的動容不消言說。
隆基緩緩點頭,面上的神色也變得如是正色:“兒臣一定會做一個優秀的太子。”側首一頓,聲音愈沉,“也會輔佐父皇成爲一代賢明的君王!”
天風把他的話音一層層送的又高又遠,剛好又有一陣花葉搖曳的簌簌聲破着空傳來。在成陣的落紅與如織的水汽迷濛間,這聲音顯得何其篤定!那麼沉澱,又那麼動容。
似乎子女永遠都是父母最滿意的傑作,看着眼前精英秀氣、德才兼備的兒子,李旦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動容無聲,相對一眼,父子間那不消言說、也不必要言說的篤定和信任,早已深深的根植在奔騰的血液裡、每一寸骨肉中!
……
父子二人之間的隔閡雖還不能完全消散、做了最初的模樣,但好似感知到暖陽的召喚一般,到底消融了不少。
且因爲經歷了那一陣子的冷戰、失去了所珍惜的故人,所以在這初步的和好之後,彼此更加珍視這段來之不易的真摯父子情。
在李隆基正式被冊立爲太子之後,大唐的政局又發生了另一重的轉變。由先前的太平公主大肆攬權,變成了太子隆基與太平公主一併參政。
雖然李旦還沒有正式下旨命太子監國,可軍國大事俱已真正涉及,且已有了輔政的實質。
往年高宗李治臨去時,留過這樣的旨意,是爲“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意爲軍國大事若是皇帝與太子、諸臣不能裁決,便上由武太后處理。可事情往往事與願違,初心是好的,後來實質執行起來卻變成了,無論是能抉擇還是不能抉擇的大事,抉擇前都必須報之武后!這便委實有違了高宗的本心。
時今李旦卻是打算徹底放手,雖仍以自己爲主導,但他願意輔助兒子、給兒子更大的權利。
可那功勳赫赫、聲威咄咄的妹妹也委實不能敷衍!
於是睿宗在妹妹和兒子、公主和太子之間奉行太極之道,不偏不倚、平衡雙方。
每宰相奏事,睿宗定會先問:“嘗與太平議否?”得到答覆後再問,“與三郎議否?”
當得知兩方都已裁決,他在看過雙方意見之後,才做最終的裁決。
如是倒也算是和睦融融,皇帝一左一右由公主、太子輔助。
這樣和煦的局面倒是持續了一陣子,大唐的國運也蒸蒸日上日趨繁華。民間百姓中隱有這樣的說辭,即是“貞觀之治又回來了!”這是對睿宗李旦極高的評價,也是對這君明臣賢、父慈子孝的局面一種難得的肯定。
只是,似乎好景都素來是不長的……
太子與公主這般權利對分、相互持平,皇帝有心利用他們相互制約、是以防止自己皇權被架空的深意是昭著的。
這也不怪李旦,親情與利用從來都並不違背。試想,當初那場政.變之後遺留下來的是何其凌亂的局面?登基的李旦不得不直面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是政.變之中兩大功臣,兒子、與胞妹之間的勢力以及關係的協調!
通過那場大膽且着實成功的興兵宮禁,李旦充分領教了兒子的心機與妹妹的威力!這兩個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戾,直令他這個把韜光養晦之道奉行極好、最終做了皇帝的城府深沉之人都不忍多想!
李旦登基後,太平的勢力更是“七位宰相、五出其門”。而隆基那邊兒更是萬衆歸心、衆望所歸。
身爲天子,身爲國君,自然比不得不曾登位時的保有一份純粹!他若不動些腦筋,這泱泱大國如何整飭?這繁華治世如何發展?
身爲皇帝,李旦委實是苦心且最作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