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寢殿行在這坦緩的宮道上.太平與隆基是肩並着肩一路走的.但是二人的心情都很複雜.誰也大抵都多了些別樣的味道.
這一路靜然無話.默默的看那晌午的陽光越來越毒辣.雖然是朗然的初秋.可這麼照在地上、打着人身上還是起了一股子焦躁.
在轉過迴廊即將分道揚鑣的時候.太平倏然小聲唸叨一句:“這是你的意思吧.”眼波依舊平視前方的行路.沒有看向隆基.
隆基心中一定.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麼.”足步亦未停.
太平那心終於一橫.這一路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她已隱隱生就了一計.這次不再是隱隱然不動聲色.而是乾脆轉面看向隆基:“呵.”那聲音陡然便提高.看起來積聚着許多的氣焰.沒有半點兒遮掩的意思.“你讓你父皇把你兩個哥哥趕走.又讓他把我也趕走.你是安的什麼心.”就這麼立在這裡當不當正不正的詰問.
她這過激的反應令隆基腦海裡“轟然”一下.他未能完全反應過來.下意識皺緊眉頭低低道:“你小點兒聲.”
隆基的告誡並未成功止住太平.反倒起了催化作用一般.太平刻意對他視作空氣.聲音變的更大:“是啊.時今你翅膀硬了.便忘記了我當初是怎麼把你扶持上太子之位的、把你父皇扶持上皇帝之位的.”瞬間便擺出了一位姑母的架勢.字字句句都轉爲了長輩對晚輩的數落.
隆基陡然就明白了.方纔他還下意識以爲她是受不了突然被調離長安的刺激.故而頭腦一嗡忘了時宜.現在纔看出來.太平她是有意的.
且這一番話說的委實斟酌考究.時今她這話不僅牽扯進了李隆基自己.還牽扯進了他的兩個哥哥、他的父皇……這是有意要把這事兒鬧大.讓人盡皆知.讓他犯衆怒.甚至讓他父皇也跟着犯衆怒.
頓然間.隆基有若一道驚雷在頭頂直對着便霹下來.他突忽起了這一種後知後覺.這樣的後知後覺將他方纔得勝的那點兒僥倖一掃而光.
他與李旦還是太自信了.這父子兩個皆想着以狠戾的手段給太平最直接的一擊、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對這斑駁的朝中亂局做個徹底的安定.該剪除的剪除該調離的調離.卻到底還是忽略了這些人背後錯綜複雜的人脈勢力.無論是誰.無論動哪一個.於時今的大唐來說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誰便是那麼好動的.特別是太平.
也是在這一瞬間.隆基有點兒解過父親登基之初就賦予太平無上權利的那份苦心了.因爲依太平之勢.便是不賦予她權利.她也決計有手段自己得到.倒還不如順水推舟的賣個好、收了心.
太平公主是三朝元老了.且在朝中聲威赫赫、勢力極大.又是皇帝的胞妹.皇帝時今登基也畢竟有賴於她的幫扶.
暗處行動還好.她不再玩兒懷柔的陰招.而是乾脆這麼直接的把事情挑明瞭放在明面兒上說.那這振臂一呼之下帶起的聲浪、博得的同情都委實是可怕的.
這一瞬間.李隆基真的害怕了.同時也無比後悔的意識到.自己與父親.還是太過於的自信、也太過於的不小心了……
眼見着公主把太子將在了這裡數落.那一衆的宮娥、宦官頓時就失了方寸.他們全都懾於公主和太子的威嚴.又被眼前這等陣仗給嚇了壞.
頓然間.有一部分膽大的趕上來勸阻.更有人忙不迭去通報了皇帝李旦.
很好.眼下事態的發展委實是達到了太平的目的.她今兒這麼一鬧.都不消等到日落.怕是這事兒便已經傳的人盡皆知了.
隆基在關鍵時刻總是極理性的.靈光閃現.他極快的反應過來.心知道這一場局註定是太平獲勝.此刻他除了放軟姿態之外是再也做不得了半點兒的奈何.
亂紛紛間.隆基快速斟酌.即而當着這一衆人的面兒.只得自己先打起了圓場.忙喊了太平一聲“姑姑”.將她暫時喚住之後.頷首皺眉不斷作揖:“姑姑這話卻是又從何說起.姑母對小侄、對父親的恩德我們從就不敢忘記.我這裡更不曾挑唆父皇將姑母與兄長支使走.”他只得苦心苦面的把這一場苦情戲唱了足.聲息急鑿鑿的.見太平轉過身子毫不理會.便又忙追着她繞到她面前再作揖不迭.“那上疏父皇下這樣旨意的人跟我沒關係.沒有任何私交.姑姑您怎麼能咬定是我做的呢.”
“好啊.”太平倏地一斂眸.終於肯再理會隆基.脣畔勾笑.冶冶的有如盛開了成簇的曼珠沙華.聲音都是一陣邪佞.“你說沒關係.你怎麼能證明你跟他們沒關係.你證明給我看啊.”後續這嗓子更是一浪比一浪揚的高高的.
這時聞訊後的李旦剛好匆匆趕過來.
隆基老遠兒便瞧見了疾步行走的父親.他自己被
太平突忽整來的一出給生生的逼到這裡.心中隱痛.但還是把心一橫.握緊了拳頭衝着李旦走過去便跪下:“父皇.”揚首抱拳急急然的焦聲道.“宋璟和姚元之這兩個人不是耿介之士.乃是奸臣.”
李旦這一路過來就已經把事情聽得個七七八八.時今才一過來便見兒子對着自己跪下.那面上焦灼中含一抹隱睿的神情、那急急然的語氣.令他心中更有了個譜.
宋璟和姚元之應該是李隆基的人.他知道的.這兩個人每次逢事兒就沒少幫太子說過話、做過實事.可隆基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李旦思忖間徐徐然問:“從何說起.”心中似乎明白了些.
隆基陡一叩首.聲音略哽.即而又道:“他們在您那裡不安好心.挑撥我和哥哥、還有最敬愛的姑姑之間和睦的關係.其心不軌.兒臣懇請父皇您把他們處死.”最後半句驟然一高揚.
李旦一定.旋即解過了這意思.
他將隆基的兩位兄長封爲刺史、又將太平調往洛陽.這主意便是宋璟和姚元之出的.李旦就是在聽了他們兩人的諫言之後.覺的對時今的局面是有利的.故而才行了這樣的方針、做了這樣的計劃.
太平那邊兒的勢力和根基.李旦也不是不知道.可他還是想試一試.他始終都覺的這個妹妹即便擅權喜權.在面對一個不容辯駁的既定局面時.反抗的情緒應該不會有那麼大.可時今看來.委實是他錯了……
李旦對這一遭發生的事情心裡有數.他知道隆基此舉是被太平步步緊逼.實在沒辦法了.爲顧及那個大局而不得不把這兩個心腹給墊進去.而時今若是他李旦還堅持原先的決議.那麼別說隆基了.他這個皇帝都會被他那心愛的妹妹給算計進去、惹了麻煩.
一旁太平冷眼注視這一切.在看到隆基三兩步跪下、竟請求李旦將他那兩位倚重的愛將處死之後.心中實實一凜.暗暗道着:“三郎啊三郎.你果然夠狠.宋璟和姚元之分明是你的人.一次次的幫助你.沒少擁護你、沒少給你出力.可你時今爲了自保.竟就這麼把他們兩個人給墊出去了.”
她冷冷一哼.仍沒有忘記做出那麼副柔弱的姿態.定了一下心緒之後.忙也急急然走到李旦面前便跪下:“皇兄怎能如此不念情誼.”她聲音哽咽.哀哀的.有若哭訴.“臣妹幫扶皇兄、更爲大唐兢兢業業.這一路走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皇兄卻下一道旨意要將臣妹貶到洛陽.這是要落得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麼.”這話說的如泣如訴何其哀婉.末尾時那大顆的眼淚真的就砸了下來.
李旦的反應也是極快.倏然一下看清了時今的局勢.忙把太平親自扶起來.頷首懇摯道:“爲兄絕無他意.只是爲妹妹着想.覺的時今時局不穩、妹妹留在長安恐沒有洛陽恣意安然.”即而忙又道.“既然妹妹不樂意.那在長安就是.反正東都西都都是我們家的.妹妹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這一通將太平安撫之後.李旦頷首又叱起隆基:“這孩子真不懂事兒.怎麼能惹你姑姑生氣.”
隆基忙對着太平又是一通賠罪.
好好兒的事情看着就要達成.不想就在這最後大收官的時候被太平給轉了盤.
太平漸漸也平靜下來.心知道自己是得擺出一個姿態的.她嘆了一聲.幽幽的訴道:“原本我這兒一聽到風聲.說太子要皇上將我調離長安時.臣妹委實寒心……臣妹爲我大唐兢兢業業.對皇上更是忠心無二.太子怎能對我如此猜忌.如此質疑.並忘記我的恩德.”一頓後歇一歇氣.轉目看向李旦.眉眼含煙.“可時今臣妹痛定思痛.心覺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惹得太子誤會.”於此一抿檀脣.頷首微微.聲息平定許多.“故而臣妹決定.還是順應太子的意思.到東都洛陽去.免得太子懷疑.”她仍舊很小心.說的是“順應太子”.而不是“順應皇上”.還是針對李隆基.
這一鬧之後李旦委實不敢再應.忙將她這話攔住.
“姑姑還是在生侄子的氣.”隆基心裡可謂憋屈至極.可戲總得演完、演好.做樣子給別人看便要做夠了本兒.他便又急急道.
太平面上哀色不減.徐徐然又一聲嘆.
李旦心中輾轉糾葛.那滋味真個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得不從長計議.太平整出的這一下子令他煞是後悔自己行動的草率.同時也見識了太平那不屈就的心……打草驚蛇之後.對付這麼一派隨時都可能化爲利刃指向自己、架空皇權或者被誰利用着架空皇權的勢力.從今以後.他更是得小心行事.
這一場嚴肅的正劇終究便爲了有些滑稽的鬧劇.鬧劇的最後.李旦下旨.將姚元之和宋璟兩個人撤銷宰相之職、貶出長安往地方爲刺史.
就此算是有了個無奈不討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