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湊了過來,周婷卻不看他,自顧自歪在枕上,睇了胤禛一眼就又扭過臉去,伸手把白糖糕抱過來,讓他在自己身邊玩耍。大妞二妞兩邊兒瞧瞧,見周婷沒有叫她們出去的意思,也就留了下來。
二妞拿自己的繡花繃子遞到胤禛鼻子下面:“阿瑪,我繡的蝶兒!”胤禛真個拿在手裡細看了一回,奇道:“怎麼的這兩邊的色兒不一樣?”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繡法,二妞一隻蝴蝶還沒繡好,只拿不同色的絲線勾了個輪庫出來,但也瞧得出差別來了。
二妞指一指周婷的繡繃子:“額娘那個好看!”說得周婷趕緊拿手掩了,胤禛卻一眼就瞧見了那上頭原本打着底的玉色蝴蝶的翅膀上頭愣是多出一條藍線來。
周婷窘得不行,拿腳尖兒把繡繃子踢遠些,空出地方來叫白糖糕爬動,大妞扯一扯二妞的袖子,衝着她眨巴眨巴眼兒。她們倆都瞧出來阿瑪額娘這是在鬧彆扭了,二妞先把脣兒一咬,眼睛彎了彎,又面朝胤禛衝着周婷呶一呶嘴兒。
全是一付平時她自己惹了禍,胤禛教她去哄周婷的模樣,今番現學現用,竟指點着胤禛來。胤禛瞪了自家閨女一眼,二妞卻一點兒都不怕他,擡起手指頭刮刮臉皮,吐了半截小紅舌頭,圓圓的臉上盡是笑意。
胤禛到此還摸不着頭腦,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今天寧壽宮裡又有人甩了臉子給她看了,走過一扶她的肩膀:“怎的,年氏那事兒竟還有敢在你跟前說嘴不成?”
周婷抿了抿嘴巴,白糖糕手腳並用的爬在她膝蓋,扶着周婷的胳膊站了起來,用力蹬了一下,蹬得她差點兒從炕上翻下去,胤禛手快一把把孩子撈起來,又關切的問:“這小子勁兒大,你抱不住他,蹬痛了沒有?”
白糖糕還以爲這是在玩呢,咯咯咯的直笑,搖着手上金鈴鐺,結實的胳膊拍在胤禛的手掌上,大腦袋下面的小細脖子直往後仰,周婷趕緊伸手托住他,兩邊這麼一動,就像是摟在一處似的,鼻尖兒對着鼻尖,中間就只隔了一個圓腦袋的白糖糕。
就樣子周婷連氣都生不出來了,原不想瞧他的,眼睛一掃過去竟露出些撒嬌的意味來,她自己察覺到了,趕緊把目光收回來,想想都臉熱,什麼時候竟變得孩子氣起來了。
胤禛自然也瞧見了,眉頭一下子鬆開來,因養了大妞二妞兩個姑娘,倒有些知道這是在撒小脾氣了,心裡覺得新奇,她還只有那一回跟自己發過脾氣。
一想到那雨幕跟那溼噠噠滴着水珠兒,緊緊裹貼着身子的衣裳,跟衣裳裡頭叫水打溼了的豔色肚兜,不由嚥了口唾沫。
周婷一回家就先卸了脂粉釵環,此時素着一張臉兒,身上也只穿着家常的舊衣裳,戒指手釧全摘了乾淨,伸出來的手細膩白嫩,眼窩處透着些黃,倒顯得比平日裡還要可愛幾分,心下一動,拿手貼過去搔着她的掌心摩挲。
周婷抱着兒子,想要抽回來吧,又怕白糖糕摔着了,只好又擡起眼兒嗔了他,指了翡翠帶幾個孩子出去吃點,單把白糖糕給留下來,把他摟在懷裡頭,手摸着他的背,打定了主意不先跟胤禛說話。
誰知小傢伙走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兩隻肥乎乎的爪子一邊一隻撐在周婷胸口,他正是好動的時候,一面撐着一面蹬腿搖晃。周婷原就豐膄,被他這樣一抖,更顯出胸前的豐滿來。胤禛剛剛就起了那個心思,一見之下捏了白糖糕的鼻子罵了句:“壞小子。”
壞小子還仰着頭衝胤禛傻樂呢,兩隻手一用力,按出個爪子印來,胤禛“哧”了一聲,再忍不得了,上手把他兩隻爪子給撥開去,小孩子沒了支撐哪裡立得穩,周婷又沒有奶嬤嬤那樣大的手勁,身子一軟倒進胤禛懷裡。
胤禛扣住了她的腰不放,嘴脣貼過去問:“我又怎麼惹着你了?”說完就在她耳根邊低低笑了一聲。
周婷心口“撲咚撲咚”直跳,把臉一偏:“若不是今兒怡寧來尋我,我且不知道前頭還有那事兒呢?”
胤禛疑惑的皺了眉頭,這些日子他的心思全放在貪沒案上頭,分不出心神想旁的,聽了周婷的話再想也還是沒能想起來。
周婷伸手點了他的胸膛:“外頭送進來的禮單可不是全的,爺,不知道?”那一個爺字拖了長音,下巴尖輕輕擡起來,目光似嗔非嗔,似怨非怨。
胤禛聽她這樣說擰了眉:“哪一個敢昧下禮單子來?蘇培盛!”揚聲就要喚了蘇培盛進來,話纔出口就叫周婷伸手捏了他胸膛上的肉,他常年騎射,身上的肉都緊實得很,周婷一捏之下竟沒扭起來,只拿了指甲戳他兩下:“我可聽說,有送人進來的。”
窗外頭樹梢上頭立了只小小的雀兒,正張開了翅膀理毛,嘴兒一動啾啾出聲,引一室春意,白糖糕覺得稀罕,往窗邊爬過去抓着窗沿兒盯着那鳥兒細看,把周婷留在胤禛懷裡。
胤禛聽了她這話神色鬆下來,反而冷笑一聲:“那個噶禮,這回子可走錯了門路。”說完了又低頭瞧她,刮刮她的鼻子:“這也醋起來了?”
周婷捶他一下:“爲了這些個,我還真犯不着。”湊過去討好的拿嘴脣貼一貼他的面頰,紅着臉埋頭在他懷裡:“這些事兒你可見我打聽過?總歸我知道你行得方正,可你總該跟我提一兩句的,平日裡不說,倒叫我愣着不知怎麼答話。”
“這事兒有什麼好說的,”胤禛奇道:“又不是什麼體面事,我既不會受下,更不會瞧那些個人一眼,他們只拿我當汗阿瑪似的哄呢。”
合着她覺得是大事,胤禛根本沒當一回事兒。前一句還叫周婷心裡生出一絲甜意,後一句她趕緊掩了胤禛的嘴,屋子裡只有一個還不會學話的白糖糕,她點點胤禛的下巴:“可別得意就忘了形。”
這話說的誅心了,把下頭官員康熙還有十八阿哥的生母王嬪全算了進去,王嬪就是康熙下江南的時候,李煦進上來的,他知道那些個瘦馬之流是再上不了龍船的,往妻族裡頭撿了一個連着親的侄女兒進上來,詩也學過畫也會兩筆,人又生得纖弱,康熙倒真收下了,還跟她生了三個兒子,一直寵愛不斷。
這事兒要是擺到胤禛身上,不等着坐船回來就要把那獻美的人給掀掉一層皮。他瞧不上這些個作派,周婷心裡也是知道的,她自己也覺得這一場悶氣不知從何而來,有些難爲情的埋在他脖子邊,往那裹着黑貂毛邊的領口裡頭吹氣兒:“我知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怎麼就不痛快了呢?”聲兒壓得極低,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胤禛聽的。
一面說一面拿指甲輕輕勾他的胸膛,勾得胤禛的心狠狠顫了顫,扣着她腰的手收緊一些,他也嘗過這種滋味,只一回就叫他銘心刻骨,拍了她的背說:“往後我再不瞞着你就是,有什麼想知道的,我不得空,蘇培盛也能說個一二出來。”這就是許了她往書房問話了,周婷剛擡起臉來看他,胤禛的頭就跟着低了下來,嘴脣輕輕碰在一處:“那不明白的,且慢慢想兒,總歸咱們來日方長。”
兩人互遞了個眼神,胤禛這一張喜怒不動的臉上,周婷倒能看出幾分脈脈來,她剛擡了手要去摸他的耳朵,外頭一聲嬉笑打斷了兩人的動作,原是弘昭正躲在簾子外頭偷看呢。
他身量最小,被大妞二妞兩個派了來打探,見兩人和好了,忍不住笑了一聲。周婷臉上一紅,當着孩子的面趕緊推開了胤禛,胤禛鬆開扣在她腰上的手,放到脣邊咳嗽一聲,白糖糕盯住的那隻雀兒撲着翅膀飛走了,他扭過頭來,小大人似的嘆了一口氣。
剛纔還是兩人世界,跟剛戀愛的青澀男女一般,孩子一涌上來,一下子又變回了老夫老妻的模式,兩人嘴角邊都噙着笑,孩子們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臉上全是笑意。
既論到了這個,胤禛就拿出來說給她們聽,他把弘昭當成繼承人來培養,這樣小就已經聽了一肚子的民生,這一回遇着了事兒,正好把他抱到炕桌上,拿了套內造的梅花凌寒粉彩茶具擺開來說給他聽。
這一回的貪沒案,明着是江西總督噶禮參了江蘇布政使宜思恭貪污不法,其實這倆哪一個都不乾淨,狗咬狗一嘴毛。宜思恭自不必說,他跟噶禮比起來那算是小巫見大巫,任期內江蘇虧空四十六萬兩的庫糧,若按胤禛的處事,這樣的人再不會放過。
可是擺到康熙這裡就又不一樣,他年紀越大行事就越發寬大,簡直到了放縱的地步,年輕時候秉承的那些原則,越到老年越是鬆散。他也曾說過澄清吏治如圖平噶爾丹這樣的話,開革了一批貪官污吏,如今卻變了興一利就是多一弊這樣固步自封的話來。
這個噶禮被人蔘了又參,竟還好好一路往上升,從戶部理事升到了通政使,又穩穩坐到了江西總督,別人越是參他,他越是升得快,這一回竟輪到他這個大貪參起別人來了。
胤禛是最恨貪腐,他斂着眉頭的樣子叫弘昭也認真起來,皺着一張包子臉聽他說這些半懂不懂的事兒。
“治國莫要於懲貪者。”也不管弘昭懂不懂得,胤禛擺着茶壺茶具開始講解:“此壺爲國,水爲財,本是均分給各省各縣,或有災情或人禍則添補一二,而爲官者卻要將這些水倒進自己的杯子裡頭,該不該治了他呢?”
弘昭小小的人兒哪裡懂得這個,但他聽胤禛說得多了,也有自己的理解,含了手指頭問:“蟻穴中也各司其職,從未見尋食的自己先偷吃,難道人且不如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