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依靠在一根柱子邊,清晰地聽到自己微微喘氣的呼吸,跳動不止的心跳聲。
感情就像是根深蒂固的大樹,你是想要掀起一場風暴推翻這棵大樹?還是讓自己變成一座可以保護它更加堅不可摧的城堡?
除了憎恨、傷心、失望,一切你所認爲的不公和黑暗,是否在記憶中還有一些被你遺忘的美好?
無論怎麼樣想要刻意遺忘的努力都無濟於事,那些小情緒,那些回憶,那些耳畔呢喃的話語……總會在脆弱的時候再度出現,攻打你的城堡,呼喚着你,回到你內心的最深處……
你想要站在誰身邊?
那些最美好的時光是和誰一起度過的呢?那些讓我從未忘懷的過往是誰陪伴着我呢?那些最動人心魄的時刻是誰給與的呢?千叮嚀萬囑咐不願去回想提及的名字是誰呢?
“陸西城……”林音顫抖着嘴脣喚道。
這時,一個冷淡的聲音蓋過了林音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你總是在我最不想看到你的時候出現。”
喀嚓。
一道刺眼的白熾光束閃過之後,陸西城直起了身子。
他站在院子中間,把手裡的相機旋緊在身邊的三角架上,然後,他就早就發現了她存在似的,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林音現在所站的地方。
逆光下,林音看不清陸西城的眼神,在光與影晃動的片刻,她浮現出一個落寞的神情,稍後有些緊張地吸了口氣……但是立刻又全副武裝好,慢慢地走向院子中間的三角架旁。
陸西城一言不發地盯着她。她有些在意地別開他的目光,裝作在欣賞旁邊那架相機。
爲什麼想要說的話永遠都說不出口呢?
林音看到他的箱包已經從NIKE變成了D&G,相機也從二手的變成了嶄新的NIKON,全新的,最新版的專業單反,連每一顆螺鈿都閃動着誘人的光輝。
可是,林音忽然發現,在那具全新的相機上安裝着的鏡頭,卻是當初她帶他找遍所有相館門店,最後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師傅處才補到的停產鏡頭。
這是陸西城最鍾愛的鏡頭,從開始到現在,始終不渝。
心底有個細小的角落顫抖了一下,林音不禁脫口而出地,對他說出了這兩天自己一直在找他,渴望當面對他說出的一句話。
“對不起……短信不是我發的……我是說,雖然在我的手機裡還有發信記錄,但是……真的不是我……”
陸西城旋轉着鏡頭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始默默地將鏡頭一圈一圈地旋轉,最後冷漠地將它取了下來。
“既然做了,又何必再解釋?”好半天,他才擡頭對林音說了一句話,“林音,難道你還不瞭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陸西城,你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我是嗎?你就認定了我是個陰謀的策劃者,認定了所有骯髒不堪的事情都是我做的,認定了東城人天生就卑鄙下賤,應該被肆意地欺負?!……”
聽到陸西城的話,林音覺得身體裡僅存的氣力全部曝露在陽光下,源源不斷地被蒸發。陸西城也有着同樣的感受,所有林音所有質問自己的話,他真想統統反問她,把我描摹成最不堪模樣的人難道不是你?
“林音,你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也不重要。我只是奇怪,在你眼中惡劣至極的我,有什麼值得你需要解釋的?”陸西城的聲音變得低沉下來,臉上是格外平靜的神色,“我的原諒和信任,對你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陸西城站得離林音這麼的靠近,可以讓林音看清楚他說話時每一次睫毛的輕顫;但他似乎又站得很遠,因爲那平靜到決絕的聲音像是從遠的地方傳來,根本不是出自眼前這個人。
林音的神色從剛見到陸西城時雀躍,隨着他冷漠的反應逐漸歸於平靜。
“陸西城,你可以不聽我的解釋,”林音深吸了口氣,腦海裡回想起學校中那些混亂的局面,“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聽我說清楚,請你放過東城的學生,他們是無辜的……”
“無辜?爲什麼我永遠是禍首,其他人就永遠無辜?林音,是不是你還打算威脅如果不這樣,我們就永遠是敵人?那麼告訴你,現在的我們已經是了。”
陸西城最後的話語艱澀得彷彿從脣齒間迸裂出來一樣,讓林音不得不沉重地低下了頭。
等她再次擡起頭,陸西城已經背起大大的攝影包,在蒼白的晨光中,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信任和諒解……那些代表着理智的詞彙從來不是超越情感的存在。
很多時候,原諒一個敵人遠比原諒一個朋友容易得多。
那麼現在,讓我們的視線往上延伸……延伸,一直到達飛鳥的高度。
破敗倉庫的另一頭,葉黎珊正一臉疑惑地望着項北。
“你說,林音看到西城攝影,這算是什麼‘秘密’?”
“你想的太簡單了。就因爲這個‘秘密’,林音得到了西城的信任。這也是他們的開始……”
項北坐在廢墟中央的一塊廢棄車船板上,目光注視着遠方,風將他領口的領巾和頭髮吹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突然浮現在他的臉龐。
“你也要知道,‘西城’少爺從小就不被允許做與未來前途無關的事情。所以當林音第一次偷看陸西城攝影的時候,陸西城非常嚴肅地威脅她絕對不能說出去,而林音卻只是‘哦’了一聲就走了。”
“她答應了?”
“哪有那麼簡單?從那之後,林音與西城就再沒有打過架。但林音還是會在要求西城交作業或是考試複習的時候,搬出這個‘秘密’來做威脅。”
“難怪,從那時起,西城就開始變成他父母眼中的乖小孩了吧?”
“可惜,西城是永遠也學不乖的,‘秘密行動’並沒有結束,而在那之後,林音出現在倉庫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也許是爲了抓住他更多的把柄來要挾他吧?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可是,每次她來了,卻總是遠遠地看着西城拍照,一句話也不說。西城明明知道她來了,也不加理會。直到有一天……”
“項北,我討厭聽這個‘直到有一天’,它讓我心驚肉跳。”
“不好意思,小姐,可是故事必須得進行下去啊。直到有一天,陸媽媽出現了。”
葉黎珊忽然聯想起平日裡透露出無可挑剔的優雅,笑容裡卻帶着萬分冷漠的貴夫人,她預感到最關鍵的一幕就要開場了。
“她來了,臉上掛着慣有的冷漠的表情。沒有大聲斥責,也沒有像很多父母那樣,歇斯底里地哭訴自己的兒子是多麼的不爭氣。她甚至不願意走進那個髒亂地房間,只是挑剔地朝倉庫裡看了幾眼,再拿起陸西城放在門口矮櫃上的二手相機厭惡地看了看,那樣的表情簡直就像是在看一堆垃圾。然後對西城說——”
這些只能用來消遣的把戲,如果你真有興趣,媽媽可以考慮……
“看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象得要好。”
“比你想象的更糟。”項北看了葉黎珊一眼,“說完這句話,貴夫人假裝不經意地失手一推,相機掉到了地上,鏡頭摔壞了。西城愣愣看着摔在地上的自己平日最寶貴相機,而他媽媽卻絲毫不在意地掃視了一眼四周——”
好不容易你的成績纔有了些起色,決不能玩物喪志!所以,媽媽先幫你保管這裡,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再來這裡了。
“所以,她堂而皇之地把這個地方封存了起來——當時我們都很驚訝她爲什麼會出現。要知道,爲了隱藏西城的這個秘密,我們每次都會掩護得天衣無縫。除非是……有人告密。”
“你的意思是……林音?”葉黎珊有些不太相信這件事,直覺告訴她,林音不是這樣的人。
項北聳了聳肩膀,彎腰撿起了一根樹枝,面對着空地上的廢墟揮舞起來。
“這個答案並不重要,至少我們當時都是這樣認定的,因爲這件事情根本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和陸西城決定好好修理她一頓,讓她知道背叛的下場。所以,我把她騙到秘密基地裡關了起來,原本只是想嚇唬嚇唬她……沒想到……”說到這裡,項北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在強迫自己不去回憶起那時的情景。
葉黎珊的臉色愈加蒼白,似乎故事的精彩與豐富已經大大超越的她的想象。她頓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沉吟了片刻,項北的聲音更低沉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我只知道,當陸西城跟我吵了一架,想要把林音放出來的時候,已經看到濃煙從倉庫裡冒出來了。幾乎不到一分鐘,熊熊大火便沖天而起……所以,起火的事跟西城無關……”
“那西城人呢?火勢這麼大,他還在倉庫裡……和林音在一起……”葉黎珊先是急切地追問,問到後來,聲音卻越來越小。
“他們要是一直都待在那裡,你現在認識的那兩個人豈不就是鬼了嗎?”項北扯開乾澀的脣角,擠出一個僵硬的笑,然後繼續說下去,“是西城把神志不清的林音背了出來。那兩個人都像是剛死過一回似的,剛爬出來就暈倒在地。當時,陸西城一直昏迷不醒,而林音……只是緊緊地抱着手裡照相機的一個鏡頭,嘴裡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不是我,不是我。”
那時候,林音佈滿淚水的雙眼一直停留在項北的心中,項北知道,那一定是打動陸西城的瞬間。從那天開始,林音正式進入了他們的世界,成爲他們之中無可取代的部分,甚至……代替項北和陸西城的友情。
項北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
而在這個雲層涌動,光線已然從遠方滲透而來的片刻,葉黎珊的臉色卻逐漸消沉。
“也就是從那件事開始,陸西城信任林音,並且喜歡上她?”
事情峰迴路轉般的重新向前移動,她無法控制地反覆想象着林音那楚楚可憐的眼神……
“我親愛的小姐,你和當年的陸西城一樣幼稚。”項北搖頭苦笑了聲,“當年的陸西城也是這樣,不但輕易地相信了林音,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那肯定是被送進醫院……”
“那是當然,不過,那一天,出現在他們病牀邊的,除了醫生,還有警察。我和陸西城的父母很快都來了,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頓訓斥,但林音的父母卻沒有來……於是,‘縱火犯’的罪名就落到了林音的身上。”
“爲什麼罪名會單單落到林音身上?你剛纔不是說火苗是從別的庫房燒起來的麼?”葉黎珊不解地望着項北,“況且……只不過是燒了個倉庫而已,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警察那邊,想點辦法……”
“不可以,這次不可以,”項北眯起眼睛,輕輕搖了搖頭,“警察在清理火災現場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被嚴重燒傷的人,這個案子已經不是那麼簡單了。倒黴的是,有人看到我和陸西城也在火災現場,我們完全沒辦法解釋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更何況我和陸西城當時因爲貪玩已經有累累‘前科’,即使是陸媽媽都沒辦法讓警察網開一面。
倒是一直是優秀生的林音,原本只要說清楚自己只是這場惡作劇的受害者就可以輕易擺脫關係,她卻做出了讓我們意外的舉動。她突然站出來握住西城的手,跟警察說她跟陸西城之所以在場是因爲兩人正在約會;而我和陸西城身上的傷痕,不過是兩個男孩因爲爭風吃醋留下的紀念。”項北深深地嘆了口氣,回想起往事,只有這一件事情讓項北對林音暗自佩服,甚至時至今日也不得不讚嘆她當時的冷靜和機智……
“我的天,她還真是無所不能……”葉黎珊先是驚訝,但看着項北的表情,忍不住換上不屑的表情用以排遣心中的鬱悶,“你不是一直都很討厭林音嗎?沒想到她給你安排的那麼‘美妙’的角色倒讓你爲她折服了!’”
“至少我敢於承認她是個厲害角色,不像有的人強撐着跟情敵做好朋友那麼辛苦。”項北斜着眼看着葉黎珊被風吹亂的頭髮,“那時候的林音還只有十四歲,表演就簡直是驚爲天人了,而且因爲這件事情,她不僅是陸西城對她更加信任,甚至陸媽媽都對她刮目相看。所以……葉黎珊,現在的林音一定還有你不知道的另一面。”
葉黎珊微微壓低下巴,她遲疑地看着一臉意味深長的項北,她忽然明白這纔是項北帶她到這片廢墟來的真正原因。
“三年前的火災只是讓他們真正走到一起的契機。可是,葉黎珊,難道你還沒有察覺,西城自始自終沒有從放下過林音?不但對她處處讓步,她的迴歸更是改變了他這三年來的做事準則……”
項北看着一臉猶豫的葉黎姍,擡起手拍了拍她有些僵硬的肩膀。
“別再甜蜜地回味西城的那個擁抱了,這幾天之內你簡直跟我講了不下一千遍。你知道只擁有一個擁抱的戀人有多可笑嗎?還是……還是我應該告訴你,擁抱那天西城手上的傷,就是因爲林音。而你,只不過剛好出現在我們脆弱手上的西城少爺身邊而已……”
項北頓了頓,低沉的聲音隱去了笑意,在這座廢墟里激起了隱隱的迴音。
“雖然我不知道接下來她會用什麼手段,但我可以肯定,很快陸西城就會和她重歸於好了。”
微弱的蒼白的光芒,開始照亮頭頂被枝杈分隔得七零八落的天空,也在此時照亮了葉黎珊那張灰白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