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林音每天起牀的時間比三年前平均提早兩個小時,一路上看見這條熟悉的上學路線在冬天清晨比想象中淒涼。樹枝光禿禿的一片,天空連一直麻雀也沒有,整條街道泛着一股令人抑鬱的灰暗色調,忽地一陣凜冽的冷風颳過,刺得人顫抖得寒毛倒豎。
——或許曾經“久等一夜”的傻事對於林音來說只有那麼一個意義。
林音望着鏡中越來越深的熊貓眼,打了個大呵欠,一臉苦相。以前那個有困難往前衝,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往前衝的那個林音哪裡去了?自從向北逃走後,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種心態面對陸西城,這種感覺竟然比被拋棄被欺騙還要糟糕。
或許,面對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永遠寫滿問號的未來,因爲“未知”所以“恐怖”,因爲“恐怖”所以“逃避”。
大清早天還沒亮,在鬧鈴還沒響的情況下梳洗完畢,匆匆吃完王榮媗精心烹飪的不豐盛卻異常可口的早餐,不做運動也不化妝,駕着小綿羊經過浦江大橋,在雅勤高中大門敞開的第一時間衝進校園,然後躲在圖書館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那一秒。林音似乎又回到三年前的某一段日子,在紫苑與陸西城相遇就像同極相斥,她一下課就立刻飛奔出教室,上課前一秒也是踩着鈴聲邁進教室,而坐到座位沒多久,遲到三兩分鐘的陸西城憔悴着面容隨後跟進來;在放課鈴聲響起的五分鐘之內她一定會看見倨傲的大少爺追着她的身後跑出來……
最後一節課間休,林音在同學們狐疑的竊竊私語中經過長廊,遠遠地看見葉黎珊挽住陸西城正欲轉身的胳膊,下意識掉頭就走,和抱着本筆記本電腦從圖書館出來的溫御撞了個滿懷。
“躲什麼呢……”溫御奇怪地打量着魂不守舍的林音,“好像,只要與他距離近於半米,你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似的……”
“沒什麼,突然想起忘了東西在圖書館。”林音往旁邊避開,支支唔唔地小聲抱怨:“拿了化學書放在椅子上佔桌位,結果,不知被人扔去了哪裡。”
溫御若擎着下巴,忽然低着頭笑了,“你知道,最近圖書館的最有效的佔座方法嗎?只要陸西城出現肯定沒問題,方圓三米不敢有人接近的……”
林音鬱結地淡笑,若無其事地往身後揚了揚手,“多謝提醒,不過還是自食其力比較好。”
“你們的事,我聽說了一些。”溫御抿緊嘴脣,“這麼躲着,也不是辦法。爲什麼不把真相說清楚?”
林音苦笑着轉過身,“恐怕說不清楚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什麼事,根本沒有底氣去面對什麼所謂的真相。”
“真相,其實一直都在心裡,願意相信的纔是真相……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去尋找……不過總要有一個人邁出第一步不是麼……”
溫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迴盪在耳底,林音沒有迴應,不過她一直在思考溫御的話語。
放課後林音一籌莫展地在教室做值日,透過玻璃窗,看見走廊裡陸西城鎖定目標般地遠遠地直朝這邊走來……
傍晚的教室裡靜悄悄的,一個帶着帽子的女孩子正在貓着腰努力掃地,空蕩蕩的房間中脆薄的背影顯得孤單至極。陸西城冷漠的脣角霎那間180°橫開,霎那間又冷下來,輕輕擡手食指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邁進去,警惕地爲防止她逃跑而反手將門關緊,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端端正正地佇立在門口,作報告般地:
“我想問你……去賓館……”
“嗯?”平頂帽仰了起來,露出衛生委員驚異的臉孔,陸西城的確有一瞬間驚怔成雕像了,原本有些忐忑的臉孔一下子拉長,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發作。
他忍了又忍,但是掩飾不住的驚訝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
“可以啊。”衛生委員的臉頰卻迅速浮起紅潤,眼底泛起期待的光亮,她走上前一步,羞澀殷切地說,“你說怎樣……都可以。”
陸西城瞬間黑了臉:“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怎麼戴着林音的帽子?怎麼會是你在這裡打掃?”
衛生委員嚇得噎住,“林音告訴我說她家今天有急事,因爲接到她媽媽打來的電話,所以讓我幫忙打掃,還說掃地灰塵多傷頭髮,特意讓我戴上她的帽子……”話音未落,陸西城陰鬱如冰霜的目光一瞬間噴了火,冰火交融的視線轉向窗外,轉身衝出了教室。
——這次輪到自己扮演貞子小姐了。
林音蜷縮在教室的電視機櫃裡憋得滲了滿頭細汗,縫隙中看見陸西城暴怒地跑遠,終於長喘一口氣,不顧衛生委員幽怨委屈的眼神,披頭散髮地撞開門,掙扎着黑櫃子裡爬了出來……
紫苑裡的緋色事件永遠像病毒感染般地傳得如火如荼,沸沸揚揚幾天之後某個版本變成了“陸西城約衛生委員去賓館”。這個“賓館門”事件無疑給一向追求爆點的池小緣當頭一棒,她始終認爲與其看着“陸西城染指無名女”的這種無聊劇集,不如葉黎珊和林音二女共事一夫更有噱頭。
“葉黎珊一三五,林音二四六,”池小緣坐在教室中央的女生堆裡眉飛色舞地給聽衆們現場編劇本,“如果覺得不協調把週期倒反過來也可以啊,不過還得考慮到自身的生理狀況和精神狀況等一些因素……然後週六週日就分給幽怨苦情的小北北……”
“睡哪張牀用不用導演分配一下?”不知哪裡幽森森地傳來一句。
“當然,鑄鐵橡木牀,鏤花。”池小源帶着專家教授般的倨傲神態得意洋洋地說着。
“要不要再拿一根冰錐?”
“你在說《本能》嗎?”池小緣忽然被兩隻手一左一右捉住肩膀,在林音優雅地使用了凌波微步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身後制住她之後,葉黎珊也不甘示弱地用一指禪狠狠地戳了她的肋骨,一陣慘叫中參雜着兩隻蛇蠍女如出一轍的討論,“把她的限制級漫畫書全部沒收”,“用一塊抹布把她的嘴堵嚴實”“然後塞進在紫苑衛生間最後一格鎖起來”“一天都別給她東西吃”……
當池小緣驚呼着“爲什麼兩個女人的和好總是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的時候,兩個目光陰森的女人終於如她所料地相視而笑,珠光寶氣的葉黎珊摩挲着自己精心塗抹着OPI焦糖色指甲油的手指,斜倚坐在林音身旁,輕聲淡氣地說:“你知道,就算背棄全世界,我也不會放棄他。”
“我知道。”林音笑容溫煦地看着她,“你都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陸西城約人去賓館的事情沸沸揚揚。
——塵封三年的惡魔羽翼終於綻放,陸西城黑化了。
從駛入雅勤大門起林音就強烈感覺到自己被周遭幽怨的目光籠罩着,隨手撈來一位男同學問:“發生什麼事情了?”對方卻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畢恭畢敬地鞠個躬跑開。林音莫名其妙地在各種迥異的眼神中走進紫苑,見項北手下的一羣小嘍囉在調戲良家少女,而平時彪悍的女生們卻沒精打采地毫無打鬧的興致。
課堂上老師轉頭寫板書,前排的同學憂慮地回頭打量林音,池小緣努着嘴用下巴拱她。下課時一羣女生圍攏在一起似乎在商討什麼大事件,湊近了卻又忽然安靜下來小心翼翼地避開她……
好像一個被醫生確診了患有晚期癌症的病人卻又沒有人敢告訴自己一樣,林音不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種“四面楚歌”的感覺。在這種異樣的目光中煎熬到了傍晚,去辦公室交了實驗報告出來的林音走在紫苑長廊上,遠遠地,看見昔日好友葉黎珊迎面走來,兩個女生誰都沒有說話,林音放緩了了腳步注視着她櫻花色的脣瓣,而葉黎珊也看着她,越來越近地……掠了過去。
世界上最近的擦肩而過,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瘦削的身影被淺橘色的光芒渲染成秋黃色,林音仍然一動不動地佇立着,手指攥緊了裙子,將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我的HERMES公主,從沒想過,會這麼樣與你擦身而過,在十八歲冬季的冽冽夕光裡。
回到高二1班的時候,竟發現全班的女生都被班長留了下來,怔愣地站在教室門口,看見黑板上塗抹着碩大的“林音!拜託你!”
“發生,什麼事了?”迷茫地環顧四周,見葉黎珊捲起胳膊坐在窗前撇着頭,池小緣興致勃勃地架起了DV在拍攝,興奮得大聲嚷嚷:
“哇塞,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黑羽函,我有一個創意,收集記錄自己所有的第一次,再放到網絡上去搏點擊……”
“黑羽函?”難道項北那傢伙回來了?林音急匆匆地跑到項北空蕩蕩的書桌前亂翻,“他在哪裡?”
“這次,發黑羽函的人,是西城。”是距離太遠,還是耳鳴了,林音聽不清楚聲音,可她從葉黎珊的眼神裡讀到了敵對的信息,仍然是高傲的,自信的,像一團冷焰火般地朝她噴射過來,“如果你不按照上面的指示去做,全校女生都會遭殃。”
班長急忙把一張黑羽函塞進林音的懷裡,能看出龍飛鳳舞的“林音”二字用銳利的筆尖劃破了紙。
晚上6點紫苑長廊,如果你還想耍我,就讓全校女生陪我們一起玩。
“誰會怕他?”林音將要發作撕毀它,全班的女生全都憂鬱地站起身說,“我們怕啊!林音,就照上面說的做吧,這是Lucifer親手發送的第一份黑羽函啊,如果被你放了鴿子,Lucifer會讓全校的女生成爲你的陪葬品!”
“或許會被趕出西城對不對,我媽媽在北辰上班的……”
“是啊,我被推薦明年去曼哈頓的,如果被雅勤記過,簽證可能會出問題……”
鬱火淤積在胸腔,林音捏緊的拳頭顫抖地鬆開,池小源的DV鏡頭不懷好意地瞄準了自己,林音扯住她的袖口,語氣和緩卻充斥着埋怨:“就這樣把我推上前去?見面了之後呢?該這麼辦?”
池小緣撐着粉嘟嘟的臉頰,目不轉睛打量她:“如果,你不想當即把小西西撲倒……”
林音輕吼道:“當然不想!”
池小緣扼腕大嘆:“那就面對面站軍姿啊,什麼都不用想,如果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保持沉默,對方自然會先開口的。你再順着話題,如此這般……”
“就這樣?”林音狐疑而擔憂說。
“當然!按照我說的做準沒錯,只要不是跟項北那個人渣上牀,其他的都是小事!……哦,這段要剪掉才行……林音,笑笑……”
“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林音向女生們道歉,眼神卻獨獨望向窗前的葉黎珊,“我會把事情處理乾淨,找他說清楚。”
“說清楚?是去解釋還是去和好?你知道,我永遠都沒辦法放棄陸西城。”塗抹了珍珠EZFLOW的纖長指甲,林音在白色課桌上慢條斯理地輕輕摩挲着,“林音,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