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一片靜謐,圓桌上蠟燭燃着,一切都沒什麼異樣。正是這份平靜和空曠,才透露出幾分詭異。試問哪位大家閨秀房中,會沒個端茶倒水的丫鬟。
“出來吧。”
八尺高的頂豎櫃頂躍下一人,黑衣墨發,靈巧的在黑暗處翻滾,扎個千輕巧落地。昏暗地燭光下,黑衣人五官稀鬆平常,混入市井絕不會有人多做注意,只有那雙眼眸同他腰間繡春刀一般亮的驚人。
“官爺?”
羅煒彤小心試探,見他面上飛快劃過一絲着惱,心下定了七八。官靴、繡春刀還有神出鬼沒的俊俏身手,多半是在大齊能讓小兒止哭的錦衣衛沒差。
想到鎮撫司近年來的赫赫威名,她只覺一股冷氣順着脊背往上爬。佛祖保佑,她不過是下船看個油菜花,順手抓下“逆賊”,怎就幾乎將天捅破。
饒有興趣地看着對面少女色彩斑斕的臉色,大半個月來一直在外執行公務的周元恪難得放鬆,眉宇間不自覺舒展開。面上褶皺感傳來,他慶幸自己帶了人皮面具。這丫頭膽大心細,和顏悅色可制不住她。
點頭,板着棺材臉,他朝對面伸手:“腰牌。”
羅煒彤緊緊袖子,她本打算將此物交給爹爹,未曾想晚膳後他與孃親便你儂我儂,只看得她要長針眼,這才急匆匆回來。
掏出袖間錦帕,尚未來得及擦拭,象牙腰牌表面還粘着一層蜂蜜。
“可是此物?”
男子伸手欲奪,她忙把手帕藏到背後,指指桌邊圓凳:“此處江水湍急,官爺有傷在身,一時半刻間恐怕下不了船,可否暫坐歇息,用些茶點,順帶爲小女子解惑。”
周元恪興趣更濃,金陵城中官家千金多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視女誡、女則爲至高信仰,他幾時見過這般豪爽做派的閨秀。可她又與一般鄉野村婦不同,言行合宜舉止有度,豪爽但不放-蕩。以禮待人,反倒有幾分男兒豁達。
當即他從善如流地坐下:“小姐請講。”
“先前之事,小女子多有得罪,這會給官爺賠個不是。容我多心,錦衣衛向來雷厲風行,遇事嚴懲不貸……”
羅煒彤貝齒輕咬,眼眸微垂,委婉道出心中擔憂。錦衣衛下設緹騎和詔獄,可自行逮捕、刑訊、處決官員,中途不必經有司許可。種種特權掌於手心,自是酣暢淋漓;可一旦處於特權屠刀之下,難免惶惶不可終日。
周元恪心下苦笑,錦衣衛真有這般神通廣大?若是如此,他早爲安昌侯府清理門戶,也省得男兒讀書時的大好年華,日日聲色犬馬麻痹府中衆人。
“腰牌乃在下不慎遺失,小姐偶然尋得,完璧歸趙,在下銘感五內,怎會再做那恩將仇報之事。”
見他邊說邊起身拱手作揖,羅煒彤長舒一口氣。他能這般說,定是本心不欲多做計較。至於兩面三刀、緩兵之計,她想都沒往那處想。
當下錦衣衛權勢滔天,若他意欲報復,壓根無須任何隱忍。連理由都不用捏造,只需帶兵馬直接在金陵渡口抓人“協助審案”便是。
“官爺大度。”
笑吟吟地歸還腰牌,放鬆下來羅煒彤恢復本性。羅家在惠州也是積善人家,逢年過節施粥自不在話下,有客登門拜訪也是熱情招待。
“你我也算有緣,官爺旅途勞頓,何不坐下用些點心?”
圓桌上擺着四隻汝窯瓷盤,盤中裝着蜂巢香芋角、椰蓉馬蹄糕、酥皮蓮蓉糕、煎蘿蔔糕。羅煒彤自幼有半數時間呆在華首寺,寺中素齋雖精緻,但她更中意家中點心,百吃不膩。
故而即便上了船,孃親也囑咐詠春給她備着。這四碟剛出鍋沒多久,本是備着充作宵夜。如今同位錦衣衛分享,也沒指望他因這點小恩小惠心懷感激,她只願給人留點好印象,日後查案儘量不要牽扯爹爹。
上一刻還畏他如閻王,下一刻便招呼他用點心。他看得出,小丫頭是真心實意招待。這番做派,當真同金陵城中那些個大家閨秀不同。心下微動,有那麼一刻他後悔今晚未以真面目示人,順帶着竟隱隱有些期待下次相遇,當即他摸向腰間。
“不勞小姐辛苦。”
不吃就算了,正當羅煒彤打算送客之時,只見他以極快地速度伸手,轉眼間四盤點心統統揣入懷中。“咚”一聲往桌上扔個東西,他如下午在油菜花叢間般,幾息間銷聲匿跡。
東西落在四隻盤子中間,羅煒彤捏起來,入手一陣舒適的溫熱。就着燭光看去,這是塊極佳的暖玉,雕刻成麒麟,握在手中大小適宜,垂於腰帶做玉佩脫俗,握於手心把玩亦合適。
看來那錦衣衛感謝是真,油菜花田事當真沒往心裡去。放下最後一絲擔憂,拉起牀幔,詠春果然被五花大綁仍在裡面。抽出她口中手絹,解綁後小丫鬟滿臉氣憤。
“小姐,這次詠春失手,再練兩年我定能揍得他滿地找牙。”
羅煒彤失笑:“再練二十年你也不是他對手,算了,咱們還是先想想,明日怎麼跟孃親解釋。”
“此事還要告知夫人?”詠春滿臉驚訝,這讓夫人知道可了得,定要罰小姐做女紅。
羅煒彤總算知道,面對自己胡攪蠻纏時,孃親是怎樣的無奈:“此等大事,一着不慎便關乎爹爹仕途,自然不能有絲毫隱瞞。”
“還是小姐想得透徹,詠春先伺候您洗漱更衣。”
一夜安眠,心曠神怡的清早,羅氏夫婦被女兒一番話籠上層厚重的陰雲。
徐氏纖指揉着百匯穴:“嬌嬌識破那錦衣衛隱匿之處,而後交還腰牌,一報還一報,此事也算徹底揭過。壞就壞在事後你招呼點心,你可知那錦衣衛名姓?。”
羅煒彤回憶那腰牌,象牙上只在正中雕刻個數字“一”。
待她說完後徐氏皺眉:“這麒麟玉,還真是塊燙手山芋。”
藏在爹爹身後,羅煒彤低頭,無措地對着手指。
“娘,習武之人終日不得閒,最是容易腹中飢餓,女兒深有體會。過午見面時他滿身狼狽,脣角甚至殘留着蜂蜜。昨晚一見,他連衣裳都未曾換過,多數也未有機會進食。人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女兒也沒指望幾塊點心能收買到錦衣衛,只求他能對爹爹心存一絲善念。”
大馬金刀坐於堂中的羅四海,鬍子拉碴略顯猙獰的臉上,那雙與羅煒彤如出一轍的大眼淚光閃爍,與他剛毅氣質極爲不符。
“素娘不必太過擔心,嬌嬌也是一心爲我這做爹的,無論如何爲夫也能護咱們一家周全。爲夫雖是個大老粗,但也看得出這麒麟玉是個值錢玩意。要那錦衣衛真惱了,直接拔刀砍人就是,哪會留如此貴重的東西。”
羅煒彤不住點頭,爹爹一語道出她心中所想。正是想明白這點,昨晚她才睡得格外香。
“我自知那錦衣衛並無惡意,他無惡意,防不了其他人有想法。”
羅煒彤坐到爹孃中間,端起專給她做那碗糖蒸酥酪小口挖着吃。乍聽孃親此言,她擱下勺子,擦擦脣角問道:
“其他人?”
徐氏似乎下了極大決心:“夫君,船隊後日便到金陵,也是時候跟嬌嬌說下文襄伯府境況。”
羅煒彤疑惑:“文襄伯府,就是兄長入京趕考時借住的曾祖父家?孃親,既然是曾祖父,那便是我們全家的親人,直接住下便是,爲何要說是借住。”
徐氏橫了夫婿一眼,都是他把嬌嬌慣成這等少不更事的模樣。惠州城中數他官職最高,往來哪家千金不捧着嬌嬌。可如今他這四品都指揮僉事,放金陵城中連個大點的浪花都翻不起來。
羅四海無言,他自幼身份尷尬時日艱辛,承蒙徐氏不棄下嫁。對她及她所齣兒女,感恩、彌補之心疊加,自然萬般疼寵。尤其是嬌嬌,在孃胎中便遭大災,他自是更多三分耐心。
“素娘,嬌嬌這般聰慧,這些事晚些說也無礙。”
羅煒彤越發好奇,到底是何事,能讓倭寇兵臨城下都巋然不動的爹孃面露愁容。
“孃親就告訴女兒嘛。”
徐氏皺眉,沉吟片刻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