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中年承元帝龍行虎步地走上御座,脫銷靴子隨意地倚坐在榻上,翻開一本奏摺,看似隨意實則一目十行地看着。
“羅四海……可是近日回京述職的惠州都指揮僉事。”
侍立一側的宦官低眉斂目,他收到貴妃娘娘暗中傳話,貴主言語間似乎很看不好這位武將。大齊近年河清海晏,缺上個把武將於國家無害,反倒省去了戶部俸銀。
心中有了計較,在陛下第三次看到有關羅四海奏摺,隨意地問起時,他終於開口。
“奴婢在宮中伺候,但也聽過這位羅大人威名。”
“哦?”
“奴婢雖自幼沒了爹孃,後來更是成了無根之人,但也時常想着有爹孃在,或是兄弟有個一兒半女,那該是有多好。”
榻上的承元帝龍目眯了眯,大齊以孝治天下,宦官尚心懷父母。羅四海如此忤逆,實在是有些過了。在家尚且敢忤逆父母,熟知他領兵在外會不會忤逆君上?!”
“你倒是有心,也罷……”
正欲感懷手下宦官一片孝心,承元帝喝口茶,茶香四溢間,突然想起羅四海這些年的戰功。再往下想去,今日早朝言官們的爭論在腦中迴響。羅四海雖然出於文襄伯府,也算是公侯子弟,但他卻與旁人不同。如今朝堂上將領中,涼國公與寧國公皆爲名門,細數近二十年來,自兵卒中一步步升上來,戰功顯赫者,滿朝唯羅四海一人。
此人是個用兵的奇才,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他雖自認識人有方御下有度,但也沒太多功夫日日去做伯樂。
宦官見帝王久未做出抉擇,心裡稍稍打了個突。不過帝王心思向來深不可測,他倒也不是萬份惶恐。耳聽四路眼觀八方,直到門口小太監打個手勢,他便知道來事了。
“陛下,錦衣衛的人到了。”
替兩人掩上門,宦官心中最後那點惶恐也化爲虛無。鎮北府司向來張狂,無論對誰都足夠苛刻,沒聽說那邊跟寧國公有什麼特別交情。既然如此,遇上寧國公庇護的羅四海,他們定也不會手下留情。
打發小徒弟去給貴妃報喜,他低眉順目地守在養心殿門前。
養心殿內,一身黑衣的周元恪從天而降。鎮北撫司直達天聽,保密之事當然與常人不同。他雖整日化妝,一般也無人會去懷疑他會功夫,甚至幹密探這行當,但難免有特異之人認出。進出小心些,也算爲了萬無一失。
面對周元恪,承元帝早沒了方纔那般慵懶。斜眼打量着塌旁年輕人,他脣角揚起一抹與年紀極爲不符的頑劣笑容。
“師侄休養了幾日,傷可是好全乎了?”
周元恪咬牙,陛下每次嘴裡喊師侄,定是要做出些不顧同門情誼之事。更可恨的是,作爲陛下師兄的師傅,每次都對此視而不見。
“啓稟陛下,傷口還未完全癒合。”
承元帝點頭:“也對,安昌侯府可不是什麼養病的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朕在杭州那邊有些個莊子。”
周元恪開始磨牙,坐上若不是當今天子,他定要拔刀與之大戰三百回合。莊子……的確每次外出,陛下安排的住處極爲華麗舒適,但他只能幹看着,忙起來幾乎沒功夫住。
即便知道推脫不太可能,但他還是垂死掙扎:“陛下的莊子,豈是臣可以入住。”
“對師叔還這般見外。”
“君臣之禮不可廢,師叔若是真心疼師侄,還請給幾日休沐。”
若是平日,別說這點小傷,便是傷的再重幾倍,他也定接下任務逃離金陵城。可如今城中有個小丫頭,他就跟着了魔似得,少年思慕之情一發不可收拾。明明只見過那麼幾面,也明知安昌侯府境況於她而言並非好的歸宿,可就是忍不住去想。甚至他第一次私自動用鎮北府司勢力,調出玄武大街羅府每日行蹤。
“元恪功夫還差幾層?”
陛下竟全都知道了,周元恪心下冷然。他還呆在安昌侯府,一是紈絝世子身份適宜打探消息。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便是師門功夫不宜過早行房-事。有安昌侯和柳氏在,定會不遺餘力幫他阻擋親事。
“那便將休沐日挪後,一併攢着。”
差事要接,該求的也不能少。
“就依你,江淮水患,江浙近年稅收少了三成,還要伸手朝戶部要賑災銀子,這幫蛀蟲越發無法無天。”
江南……似乎那小丫頭曾祖母,祖籍姑蘇人氏。想到這點,周元恪只覺身上僅存那點內傷又好了一半。
“臣自當竭盡全力。”
吩咐完正事,承元帝也來了興趣:“最近金陵城中可有什麼事?”
周元恪心裡跟明鏡似地,連他那點少年心思陛下都看得出來,文襄伯府沸沸揚揚那些事,他會不清楚?不過是給他個機會,讓他爲羅四海說幾句話。
同時他也清楚,羅四海官越大,他與小丫頭的可能性便越小。可若他不出手,心中總覺得不是個事。思來想去,再三斟酌下他微微欠身:
“臣月前出京追繳餘孽,受傷甚重,一路搭羅家船入京。雖未與羅大人有過交談,不過聽穿上之人講,他最是忠君豪爽之人。當年陛下登基,消息傳至嶺南,他在府內放了一上午鞭炮。”
承元帝徹底來了興趣,當年侄子削藩,作爲手握兵權鎮守北方的藩王,他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打着清君側的名號推翻懦弱又激進的侄子,他也落下了亂臣賊子罪名,多少文人血濺金鑾殿,多燒御史彈劾他皇位來的於心有愧。
竟然還有人在他登基第一日,便這般慶祝?
即便有拍馬屁之嫌,但不可否認,他心下還是很滿意。不論羅四海是不是不孝,最起碼他一顆忠君之心確認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