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真定府,這句俗話大概永遠不會再被人提及了。自淪陷以後。金軍在此屯兵,方圓各州縣盡遭洗劫,真定之民大多背井離鄉,往南逃生。失了燕雲十六州後,真定歷來是抵抗北方侵略的前沿。因此,女真人不止一次地威逼大宋割讓太原、真定、河間三鎮。現在,真定府已爲金軍佔據,女真人的氣焰可以想見。
但是,今天,今天不同!偌大一個真定城緊閉城門,城頭上佈滿甲士,如臨大敵!噩耗剛剛傳來,相信城內許多女真士卒都親眼看到了,二太子斡離不只率領數百殘兵狼狽逃入城中。一旦入城,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緊閉四門,嚴陣以待!怎麼?南軍打上門來了不成?
在離真定城不遠的獲鹿縣石邑鎮,百姓逃散一空,只有些老得實在走不動,抱着聽天由命的想法留了下來。或許是因爲他們太老,老得連女真人都懶得殺他們。所以他們能苟活至今。但凶神惡煞的金兵時常闖進鎮子,藉着搜捕義軍的名號,大肆搶劫。後來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搶,他們就被強行徵召去真定,男的做苦力修城牆,婦人幹些燒水做飯的活計。就這麼,二十幾個本該安享天倫的老人家,最後就剩下一個。
當幾十名戰馬衝進來鎮來的時候,這年過七旬的老者坐在街邊上竟不藏匿,顯然是麻木了。來的騎士個個剽悍,人喘着粗氣,馬划着前蹄,看來是奔跑許久。那帶頭的戰將極爲雄壯,使一杆鐵槍,望着空空如也的鎮子眉頭緊鎖,當發現了鋪着乾草坐在街邊的老者時,說了兩句什麼。
兩名騎卒立刻下了戰馬,快步奔過去,人未到,其中一個便叫道:“老人家,借問一聲,這是哪處地界?”
老頭眼睛都沒眨一下,仍舊木然地看着前方,好大一陣才嘶啞着回答道:“這裡叫石邑,從前置過縣,後來併入獲鹿了。往前走幾步,便是真定城。”老人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生氣。竟像是苟延殘喘,等死一般。
兩名士卒細細一看,原來是個瞎子。回報了那戰將之後,又聽得鎮外蹄聲大作,有人叫道“指揮使來了”。石邑鎮大概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難以計數全副武裝的將士開進鎮裡,五六名鎧甲鮮明的戰將簇擁着一個年輕人。
看着殘敗不堪的街道,依稀能感覺出來它往日的繁榮。那年輕人下了戰馬,來到老者身前,久久無語。大概盲人都很敏感,他知道有人在面前,將手中那根摸得溜光的木杖緊了緊,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驚恐道:“我一個瞎老兒,也沒幾天活頭,就不髒大王的刀吧?”敢情他當是強人來了。
那年輕人手裡提着馬鞭,蹲在他面前,輕聲說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們是官軍。”
聽到“官軍”兩個字,老頭兒那雙渾濁的眼裡似也有了光芒,但僅僅是一閃而沒。繼而搖頭道:“你莫哄我,瞎老兒雖然看不見,但聞得出來官軍的味。你們不是……”
那年輕將領也沒過多解釋,站起身來,低聲道:“我早晚會打回來。”
老頭不說話了,好像壓根就沒聽見他所言。年輕將領大步回走,一面喊道:“給他點口糧,我們撤。”
“九哥,前面就是真定,都走到這處了,好歹去瞅瞅。”楊彥手裡的曲刃大槍血跡未乾。
“萬萬不可!我們遠離主力,孤軍深入,要是斡離不緩過氣來,必派兵相追。”那眼睛一大一小的戰將沉聲說道,不是岳飛是誰?
徐衛看他一眼,點頭道:“師兄說得極是,走吧,與大哥四哥會合,罷兵回京。”
士卒們一陣歡呼,因爲他們知道,從此刻起戰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回到東京後,等待他們的將是封賞和榮耀。這些浴血奮戰的勇士,也的確應該得到他們的獎勵。
近千人後隊改前隊,有條不紊地朝南撤去。徐衛跨上馬後,那匹御賜的戰馬也不知是不是通了人性,瞭解主人心思,始終不肯奮蹄,繮繩提得再緊,它也只是原地打轉。徐衛不時朝北而望。臉上神情複雜。
馬蹄南去人北望……
當徐衛率部回撤十餘里時,遠遠望見一座大山,極是險惡。十餘騎飛馳而來,還未奔攏,馬上之人已經滾下馬鞍,伏拜於地,其中有人大聲喊道:“我等是封龍山義軍,奉寨主令,恭迎徐九官人。”
徐衛也沒多說,令他們前頭帶路,沒走出兩裡地,又來一撥相迎,到了那封龍山下。便望見人潮涌動,那山寨頭領擺了長案,放着酒水瓜果。見官軍到來,親自捧了一碗水酒,將幾名戰將看了個遍,陪笑道:“不知哪位是徐九官人?”
當發現那些武官們都把目光匯聚到一個年輕人身上時,寨主暗暗吃驚,沒想到名震大河兩岸的紫金虎竟是個後生?忙捧了酒碗上前,恭聲道:“小人乃封龍山義軍首領,這一碗薄酒慶賀官人。”
吃了酒,勞了軍。那寨主又說五馬山寨已經備了酒席,要替官軍洗塵,請徐衛賞光。當下,義軍在前引路,徐衛率部直投五馬山而去。到了那山前,早望見數千兵馬列成陣勢,耀武揚威。
徐衛麾下都是行家,一打眼就看出來,這五馬山寨有能人。凡夫俗子布不出來如此嚴謹的陣形。但見騎卒都跨着戰馬,一字排開列在陣前,數千步卒執長兵整整齊齊。背弓插箭的弓手立在最後。這基本上就是一個作戰陣法的雛形。不知這五馬山寨之主,是何方神聖?
約有兩百步距離時,那義軍中鼓號齊鳴,所有士卒放聲高呼,徐衛聽得真切,他們喊的是“赤心報國,誅殺金賊”。這些義軍雖然裝備簡陋,但氣勢倒是不弱。
本來按徐衛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趾高氣揚地奔到義軍陣前才下馬。但還在一箭之地,他便躍下馬背,步行前往,部下一見,紛紛效仿。
“紫金虎果然不凡。”馬擴對身邊那窮酸秀才說了一句,繼而邁出大步迎上前去。
兩人相遇,馬擴拱手朗聲道:“早聞徐九官人大名,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徐衛見他容貌不俗,氣度亦不凡,又想到河北之地自古多出豪傑,因此並不託大,抱拳還禮。有義軍士卒捧來酒水,馬擴雙手呈上一杯:“徐指揮使連敗金賊,立此殊勳,非但爲國家之功臣,亦是我輩之楷模,僅以此杯,聊表敬意,請。”
見他談吐如此,徐衛越發高看他一眼,接過酒杯,不知爲何卻只喝了一半又遞回去。沒想到,馬擴倒絲毫不覺意外,笑道:“好,這剩下半杯,待驅逐北虜,光復故土之後再飲不遲!請徐指揮使與諸位上山一敘!”說罷,將身一側。請徐衛先行。
徐衛知他不是俗人,也作謙讓姿態,馬擴也就不再堅持,前面領路而行。楊彥等人見了頗爲不悅,想你不過是個義兵首領,身無一官半職,我家指揮使正六品武臣,你怎敢如此託大?
上了山寨,徐衛見此地經營得法,士卒雄壯,知道此人必有才幹,便生拉攏之心。及至一處所在,擡頭看那門匾,只見“足赤堂”三字蒼勁有力,似刀鑿斧刻一般。只是這名字未免取得怪異,義軍起事,多以“忠義”爲號召,你不叫“聚義廳”,也應叫個“忠義堂”,卻取“足赤”爲名,遇個半灌水,還以爲你這裡是洗腳的地方。
入了足赤堂,馬擴邀徐衛同坐上首,再沒一句客氣話,直截了當道:“我有一件大禮,要送給徐指揮使,還望笑納。”說罷,也不等徐衛迴應,便對身邊那秀才模樣的人使了個眼色。後者出了堂外,不多時,便見七八個士卒各執鐵索,將個五花大綁的人擁將進來。
那人約有五十開外,雖被捆作一團,仍不難看出他身材極爲雄壯。身上尚披殘甲,頭髮散亂遮住了本來面容,那士卒手中的鐵索,有的捆在腰上,有的系在腳踝,甚至有一條拴在頸項。
那人一進來便叫道:“縛太急,乞緩之!”
這是什麼人?值得如此?他便是項羽重生,仁貴在世,也絕計掙不開這枷鎖。
“這便是我送的禮物,徐指揮使可知此人是誰?”馬擴笑問道。
徐衛看了半天也認不出來,遂搖了搖頭。馬擴大笑:“此人你絕不陌生,可再細看。”
心下疑惑,徐衛起了身上得前去。那七八個士卒趕緊扯了鐵索,以防那廝作亂。伸手拂開那人亂髮,待看清那張臉時,徐衛大驚!怔了半刻,也大笑起來。楊彥、岳飛、楊再興等將不明就裡,幾乎同時起身上前察看。
岳飛再興不認得此人,可楊彥卻是一眼就看了出來!前年在紫金山浮橋,這廝過河來遊說九哥投降,讓九哥罵了個狗血淋頭!
“郭藥師!”楊彥這三個字一出口,虎捷諸將盡皆色變!這便是郭逆藥師?蒼天有眼,兩河破碎,此人可謂“居功至偉”,如今落入我手,不五馬分屍如何解得這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