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騎飛馳於曠野之間。馬上騎士皆未穿鎧甲,尤以三人最爲引人注目。一人服紫,乃三品以上文武官員的常服,五十多歲年紀,相貌極其威猛,一把長鬚頗有三國關雲長之風。另兩人都穿硃紅,也系金帶頂紗帽,容貌有幾分神似,一看便知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這三人,便是陝西諸路中涇原陝華兩路的帥臣,徐原、徐勝、徐衛。
雖是夏季,但駿馬奔馳於原野,撲面的勁風讓人感覺分外涼爽。偶爾扭頭,看着飛速向後倒去的田地。在田邊地頭查看莊稼的農夫,似早已習慣了金戈鐵馬,並不曾擡頭看上一眼。地裡金燦燦的麥穗迎風飄蕩,去年冬季那場瑞雪就已經決定了今年是個好年景。宋朝雖然工商業高度發達,但農業畢竟還是立國之本。
“要是女真人這個時候來搶糧,可就苦了百姓一年勞作。”恐怕不止一個人這麼想着。
徐衛很是愜意,騎馬和從前坐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種征服感是無可比擬的。男人就應該跨着駿馬。揮着大刀,攻城掠地,名揚四海!
他這種心情,顯然和此去的目的很不相稱。他們這是前往耀州,曲端下發命令,讓他們兄弟把軍隊屯於富平,而後前往耀州帥府商議軍情。但不知爲何,此三人都是西軍高級將領,且與曲端有過節,卻只帶不足十人的隨扈。很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勢。
不多時,耀州城已經在望,那城池周邊,完全被綿延數裡的連營所包圍。大熱的天,曲端所部士卒居然頭頂毒日如常操練,喊殺聲直入雲霄!徐衛勒停繮繩,戰馬原地打了個轉,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那些操練部隊的身上,曲端治軍果然嚴整。
以他這種嚴肅的風格,說張中彥會擅自棄城逃跑,誰信?八成是出發之前就已經得到命令,所以纔敢行如此大膽之事,而回環慶後纔不受處分。曲師尹爲了擴充實力,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徐原徐勝同時停下,看了片刻,徐四道:“曲端命我弟兄將部隊屯在富平,隻身前來。我們竟然還真就來了。”
徐原在馬背上大笑:“我還怕他吃了我是怎地?借他姓曲的一個膽,他也不敢!走!”
一行人快馬加鞭,眨眼之間便到耀州城下。此時,耀州已經完全進入戰備狀態,進入盤查極其嚴格。把守城門的官兵早就看到他們十餘騎疾馳而來,因此剛一勒停戰馬,便有一軍官上前抱拳問道:“敢問幾位長官從何處來?”
“華州。”徐原朗聲回答道。
聽了這兩個字,不止那軍官,城門口所有士卒,甚至是百姓都轉過頭來注意着三個身着官服的官人。其中最年輕那一個,顯然是焦點。這便是紫金虎麼?竟比想象中更年輕一些!有二十五麼?看來這陝西六路最年輕的帥臣當真不是吹出來的!好相貌,好風采!
那軍官心頭一震,趕緊問道:“可是涇原徐經略,陝華徐大帥及徐副帥?”
“正是。”徐勝點頭道。忽然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莫不是想驗我等印章?”第一次到華州城拜會曲端時,他們就遇到過這麼一樁。
那軍官慌忙一拜,連聲道:“豈敢,豈敢!三位長官,請!”語畢,側過身喝令士兵百姓讓道。徐家哥仨入得城中,這戰事一起。就不比從前了。並不先到館驛歇息,而是直奔曲端的帥府。
三兄弟帶着隨從侍衛,在士兵引領下來到帥府之前。徐衛老遠就看到一個人很面善,還沒到那人便從帥府門口的臺階下來,立在街邊迎候。
“卑職環州兵馬鈐轄康隨,見過三位經略相公。”待徐衛等人下馬之後,那人快步上前,大聲說道。
哦,對了,曲端剛一上任,便召陝華轄區裡各地守將前去相見。到定戎來傳話的,便是這位康隨。那時徐衛就覺得,此人不同尋常,一個武臣卻始終笑眯眯的,就跟那站在櫃檯後頭的掌櫃一般。果不其然,他現在就頂了姚平仲的位置。
徐原從前是曲端的上峰,而康隨又是曲端的屬下,他自然不屑於搭理他。徐勝跟他不認識,也不理會,徑直上了臺階。只有徐衛笑道:“你堂堂一州兵馬鈐轄,怎敢勞你親自迎候?”
康隨笑得跟朵花兒,作揖點頭道:“能站在此處迎候大帥,乃是卑職的榮幸,別人想這麼個差事還不成呢。”
徐衛一聽便笑了起來,康隨貓着腰,側過身請徐衛入內。至門口時,紫金虎忽地回身道:“不是聽說入曲都統的節堂,一律不許攜帶兵刃麼?”
康隨面色不改:“如今大帥貴爲一路經略安撫使,紫金虎的威名震懾兩河陝西。那些規矩豈能用在大帥身上?”
這廝真是生得張巧嘴,看來曲端麾下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徐衛又笑幾聲,方纔往裡走去,卻見老大折身回來,小聲道:“九弟,一會兒見到曲端,他問什麼你說便是,我懶得跟他聒噪。”
徐大從前是曲端的長官,現在曲端卻成了他的上司,況且兩個往日有仇,心情可以理解。徐衛遂應了下來,心裡卻想着,曲端見了我,只怕更沒有好臉色。
不過,他似乎猜錯了,進入節堂之後,曲端並沒有坐堂。他兄弟三人坐定,待佐官去通報,不多時,來了一個,卻不是曲端。五十來歲模樣,亦着硃紅官服,所不同的是。他腰間的金帶上還拴着一個魚袋。面容和藹,一笑起來,彷彿連鬍鬚頭髮也都跟着動。徐衛覺得他又有些面善,仔細一想,記起他是誰來。
上回在河中府抓了張中彥,跟曲端鬧得不可開交。當時,陝西方面宣撫、轉運、提刑三司派員下來調查。這個人,就是當時轉運司的官員,據說是“權轉運判官”,名喚張彬。轉運司,又叫“漕司”。本來最開始是朝廷派往地方上供辦軍需的機構,事畢即罷。後來爲了分節度使的權,成爲常設。除了原有職能之外,還掌管一路或數路的財賦,並考察官員,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等,權力非常大。
張彬一進來,身爲文官,卻老遠就抱着拳,大聲道:“三位大帥一路勞苦。”
徐家兄弟同時起身還禮,徐衛因認得他,回了一句:“張判多日不見。”
“哈哈,子昂已爲一路帥守,軍務何等繁重,卻還記得。難怪本官出長安時,宣相再三囑咐,說遇事可與徐家兄弟商量着辦。”張彬笑容可掬。
徐衛當然不會被他真誠的笑容所迷惑,曲端沒出來,張彬先來打頭陣,這倒是怪了。聯想到今天進城和入堂,沒有受到任何刁難,反而通行無阻,禮遇有加,讓他更加小心提防。
雙方坐定,又敘了幾句舊,張彬對徐九讚不絕口,尤其提到當初徐衛接受調查時,還要往返於定戎華州之間處理公事,不愧是朝廷悉心栽培的武臣。
徐原是個急性子,聽不得他東拉西扯,直接問道:“張判,曲都統何在?”
“哦,曲都統有要緊的事情須得立即處理,一時脫不開身。本官得知三位抵達,特來相見。宣相有一言,交待我務必說與三位大帥聽。”張彬回答道。
“哦,願聞其詳?”徐原道。
張彬乾咳了一聲,雙手雖然平放在膝蓋上,卻不時拍打着,想了一陣,方纔開口道:“金賊猙獰,延安危在旦夕,兩司長官爲此事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如今曲都統和三位都出兵集結於耀州,必將予金人迎頭痛擊,解張深之圍。但宣撫相公和制置少保擔心……因公廢私。”
說白了,還是怕徐家兄弟和曲端有過節,不能精誠團結,共赴國難。
“這個張判無須憂慮,平戎禦寇是我輩職責所在。”徐勝插話道。
張彬讚了一聲,還是象有些不放心,笑道:“徐家兄弟忠勇之心,本官素有所聞。只是,延安爲六路咽喉之地,萬不容失……”
“張判,我等奉命出兵,現在部隊已經屯在了富平,很說明問題了吧?”徐衛輕笑道。
張彬一拍腿,徐九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不錯,要是他也和曲端一般陽奉陰違,擁兵自重,又如何會到此地?自己這次奉命前來軍中,除了措置糧草軍餉等後勤補給之外,還肩負着調停各軍之間關係的責任,以求儘快解除延安之圍。現在紫金虎是這種態度,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倒是本官多慮了,好,眼下麥熟在即。金人若得糧,於我不利,因此還是儘快進兵爲宜。去年陝西河東大旱,轉運司已從四川緊急調運軍糧過來。三位放心,有本官在,一應補給絕不會有問題!”張彬說罷,便起身,似有告辭之意。
三人也跟着起來相送,張彬遲疑了片刻,拱手道:“戰場廝殺,就拜託諸位了。在此,本官預祝我軍旗開得勝,將金人逐出陝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