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站在他住所樓上的欄杆旁,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彷彿石像一般。徐紹被緊急召入禁中,他雖然不知道所爲何事,但憑直覺,他猜測事情小不了。眼看天色將暗,三叔還沒有回來,徐衛不禁暗思,莫非是……
“相公徐宣撫回來了”衛兵奔入院中,朝樓上喊道。
徐衛聞聲而動,大步竄下樓去,風風火火前往徐紹住所。他兩人離得並不遠,就隔着兩條門廊而已,當他跨進院子時發現,三叔的隨從都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裝。一看到這架勢,他心裡就已經猜到幾分。
問明叔父何在後,他徑直向房裡走去。踏進門檻時,看到徐紹正在文案後收拾一些奏章卷宗,遂立於門口,沉聲問道:“三叔?”
徐紹擡起頭來,滿臉凝重,他看着侄兒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片刻之後,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嘴裡道:“速去打點,明日一早,啓程回陝西。”
徐衛臉色不變,又問道:“女真人?”徐紹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他將一些重要文案收拾好之後,本以爲徐衛已經走了,可當他再度擡頭時卻發現,對方仍舊站在門口。
沉重地嘆了一聲,徐紹有些無力地步出案桌,到客位之前,雙手撐着膝蓋緩緩落座,而後道:“坐吧。”
徐衛依言上前坐下,他並沒有去催問,因爲看得出來,三叔頂着很大的壓力。
“不幸被你言中,女真人,又來了。”徐紹低聲道。
“經山東,轉兵中原?”徐衛試探着問道。
“不錯,金人知道東京留守司在滑州佈置了重兵防守,遂轉道山東。號稱五十萬馬步軍,其志不小。”徐紹道。
“一半都沒有。”徐衛斷定道。不過,以目前中原地區,或者說京畿,河南府一帶的宋軍力量,恐怕也擋不住女真人的攻勢。上回金東路軍兀朮就已經劫掠了中原,這回再來,恐怕比上次更容易。
“就算一半都不到,張所也應付不了,中原,命懸一線。”徐紹憂慮道。
徐衛當然知道這一點,東京留守司目前所倚重的,不過韓世忠岳飛等將,但以韓嶽現在的實力,不足以跟女真人抗衡。他現在關心的是,朝廷是什麼態度?而主持陝西軍政事務的三叔,又是什麼態度?
“朝中執宰大臣爭持不下,各說各話,尚未拿出應對之策來。但已有部分人提出,中原危在旦夕,要求西軍出潼關入援。”徐紹此話一出,徐九心就掉起來了。此前,西軍就曾經跟隨當初陝西的長官範致虛出關勤了一回王,損失慘重。這回要再來一次……
三叔,你可千萬別說你點頭贊同了西軍不能胡亂使用,再說,陝西也是一攤子的事,搞不好女真人又兩路出兵,只怕陝西現在也打起來了要把西軍調到中原去了,只怕回頭一看,老窩都讓人端了大宋這支西北軍,可別跟後世那支東北軍一樣,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師啊
“目前還沒有收到陝西方面的奏報,因此官家催我火速回陝,以防有變。”徐紹這話說出來,總算讓徐衛懸着的一顆心放了下去。只要三叔沒在皇帝和執宰們面前表態,那事情就好辦得多。
“三叔,那我這就去準備,明天一早……”徐衛作勢欲起。
“老九。”徐紹叫住了他。“我現在擔心,陝西會不會有事?”
徐衛重新坐回去,鄭重道:“這點宣撫相公放心,金軍若仍舊是兩路出兵,最便捷的進兵路線,就是由關中平原直抵長安城下。這一地區,卑職已經作了妥善佈置,長安城防自不必說,耀坊諸州亦有重兵。而且長安背後,還有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足以抵擋。”
“可你現在還在鎮江行在。”徐紹道。
“這點宣相也不必憂慮,就算卑職不在,招討副使吳玠,都統制楊彥可代替卑職指揮,再兼張憲、吳璘等將俱可獨擋一面,最不濟,撐到宣撫相公回去沒有問題。”徐衛寬慰道。
徐紹這才稍稍放心,可接着,他問出了一個讓徐衛擔心的問題:“若金軍兩路進兵,西軍自然要守土抗戰。倘若不是,那西軍入援就責無旁貸,你知道嗎?”
徐衛面無表情,他可以想象得到徐紹頂着來自朝中的多大壓力。但是,把西軍從陝西拉到中原去作戰,絕對不是明智之舉我徐衛是打了幾次勝仗,可那都是在有限規模當中。這次金軍號稱五十萬,水擰乾了,二十萬總有,再把那些蝦兵蟹將刨了,真正的金軍精銳十萬不算多吧?
要對付十萬金軍,而且是在中原地區,西軍得出多少兵馬?至少十五萬吧?你還得防着完顏婁宿趁西軍馳援中原之機大舉進攻算算這筆帳,西軍有這個能力麼?拋開這些不說,就算西軍真的入援了,打勝,就是解除中原的危機,把金軍逼回去。可萬一來次象歷史上“富平之戰”那樣的大敗中原保不住陝西保不住殘餘的西軍恐怕也只能和歷史上一樣,去退守四川。那我們還憑什麼跟金軍叫板?
“居家爲叔侄,受事爲僚屬,宣撫相公但有軍令,卑職必定相從。倘若相公真願拿西軍作賭,卑職無話可說,唯有聽從節制”徐衛拱手道。他這不是在賭氣,因爲他知道,以徐紹的見識,不可能想不通這些道理。
徐紹緊咬着牙關,閉了眼睛,良久,揮了揮手。徐衛起身一拜,大步出房而去。
次日一早,他二人便啓程往陝西回去。猝然之間發生這麼大的事,朝廷已經夠亂了,沒有任何人來送。因爲中原已經開戰的緣故,所以他們只能往蜀中去,經四川回陝。這條路,哪怕是用最快的速度,也要一個多月才能抵達目的地。
就在他們火帶往陝西趕去的路上,中原地區已經狼煙四起。隆興五年,八月,金國朝廷決定支持完顏兀朮,由他任右副元帥,發燕京樞密院轄下兵馬九萬餘衆,又徵集了一個漢軍萬人隊,一個契丹萬人隊,再加上籤軍五萬,僞韓軍五萬,共計二十一萬人,號稱五十萬,發動了“收取中原,劍指江南”的進攻。
戰爭開始之初,金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全部擊潰了山東境內有限的宋軍。但令人疑惑的是,兀朮似乎並沒有衝着東京去的意思,故意放着東京地區不打,而是兵分數路,迅速攻城拔寨,佔領中原其他府州。東京留守司的戰略佈置,本爲就是以京城爲重點,哪還有力量兼顧其他?因此,兀朮在極短時間之內,就拿下了鄭州、穎昌府、汝州、陳州,對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和東京所在的開封府都形成了夾擊之勢。更嚴重的是,兀朮此舉還將東京留守司和鎮江行在分隔開來,擋住了江南北上支援中原的路。
而東京留守張所,在事發之後,反應遲鈍。韓世忠幾次警告他,金軍不來碰東京城,是想把我們留到最後,圍而殲之。必須儘快作出決斷,一是求援,二是突圍馬上放棄東京,率領部隊跳出金軍包圍,往南走,跟江南的御營司部隊會合,這纔是上上之策
可張所沒有同意,儘管他從內心也認爲韓世忠的意見,在軍事上來說得有道理。但他從政治上考量,不敢也不能放棄東京畢竟,這裡是都城錢糧物資雖說轉移走了,可東京城裡還有數十萬百姓,還有皇宮宗廟我們拍屁股一走,這些怎麼辦?我去了南方,怎麼跟官家交待?
正是張所的這種顧忌,直接就宣佈了趙鼎“對峙中原”計劃的破產。
九月初四,陝西,秦州。
一支馬軍,旋風一般捲進了城去。經歷了一個多月星夜兼程的趕路,徐紹徐衛叔侄二人終於回到了陝西。此刻,他們最想知道的就是,陝西怎樣了?
正值晌午,吃過午飯的宣撫處置司佐官們三三兩兩回到了衙署,準備繼續打理公事。到了二堂,先泡上杯濃茶,準備刮刮午飯的油膩。在等茶的間歇,坐在位置上眯着眼打會小盹,實在是愜意不過的事情了。
“快到大堂宣撫相公回來了”這一聲炸雷般的吼,驚醒了一衆悠閒的官員們。怔了片刻,全都跟屁股着了火似的竄將起來,直投大堂而去。
走廊上,只見同僚們蜂擁而往,互相議論着。怎麼宣撫相公一回來,面都沒見着就召我等到公堂去?這是出什麼事了?
到了公堂上一看,衆人才知事情不小。沒瞧見麼?宣撫相公一個,南路徐招討一個,俱是汗流浹背,喘息不止。一個坐在堂上,一個坐在下首,滿面的疲倦之色。
從環慶歸來的宣撫處置司判官王庶,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宣相,你這是……”
徐紹擺了擺手,一把抓起案上的茶杯猛喝一陣,喝罷,顧不得氣喘吁吁,疾聲問道:“陝西可有事”
一話驚滿堂陝西?能有什麼事?一切正常啊
“這,並無甚大事。只是上個月,環慶有兵將作亂,但被徐招討在半日之內彈壓下去,並沒有造成……”王庶正據實以報。
哪料徐紹一口打斷他的話:“本官是問金軍金軍可有舉動”
王庶被他的樣子駭了一跳,堂上衆官也面面相覷。金軍哪有什麼舉動?
“沒,沒有,宣相,到底怎麼了?”王庶一頭霧水。
徐紹這纔算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又抓起茶杯,卻發現裡面半口也無,重重蓋上之後,整個人虛脫一般,閉上眼睛,背靠着椅子,不再動彈。
衆官見狀,不敢去打擾,紛紛把目光投向徐衛。你跟宣撫相公一同到的行在,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吧?王庶走了過去,小聲問道:“子昂,這是何故?”
徐衛此時已經平復過來,看着一張張疑惑的臉,他嘆道:“金軍大舉南犯。”
公堂上頓時炸開了鍋本來飯後睡意綿綿的大人們瞬間被震驚了怎地?又大舉入侵?這可如何是好?唉,國家多事之秋啊
“走的哪一路?陝西有危險麼?”
“鎮江行在是什麼態度?對陝西可有明令?”
“現在打到哪處了?江南無虞吧?”
衆官七嘴八舌,都衝徐衛去,整個公堂鬧哄哄一片。突然,只聽啪啪兩聲巨響。衆人回頭看去,只見宣撫相公滿臉怒色,手擊在案桌之上。喧鬧的公堂頓時安靜下來。
徐紹畢竟上了年紀,這使勁拍兩下桌子,腿又軟了,坐下之後,訓斥道:“你等折騰個甚?都坐下”
衆官依命落坐,嘴上雖不說了,可心裡仍舊不免忐忑。這從前金軍總是兵分兩路,一東一西,現在中原開戰了,陝西恐怕也跑不掉吧?哎呀,徐衛啊徐衛,這回你可也得頂住了咱們就指望你了
徐紹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更加複雜。如果金軍仍舊兵分兩路,倒好辦了,他直接領導西軍抗戰便是。可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金軍一改從前戰略,這回好像只針對中原。那麼西軍何去何從,就看他如何決斷
朝中大臣雖然有要求西軍入援的呼聲,但皇帝並沒有作出明確要求。只是讓他審時度勢,這也是他“宣撫處置使”便宜行事之權。可越是這樣,越讓人頭疼。回來的路上,他無數次反覆地思考,不得不承認,老九的話是對的。哪怕金軍沒有攻打陝西,西軍也不能跑到中原去支援。陝西太重要了,不容有任何閃失鄜延已經被金軍佔據,敵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如何抽得開身?再說,從前西軍入援,那是因爲天子在京師,不容不救。可現在,天子遠在江南……
可是,如果西軍就這麼無所作爲,無動於衷,那也是絕對不行的。難,兩難啊
“北夷再度南犯,經山東,轉河南,中原危急以今日之態勢看,金人似乎無意犯陝西,諸位以爲,西軍如何應對?”徐紹問道。語氣中難掩疲憊。
王庶立即接過話頭:“行在是什麼意思?”
“彼時局勢不明,行在並沒有任何明確的指示,只是讓陝西審時度勢。”徐紹答道。
“中原之重,遠勝兩河,失中原非但恢復無望,且江南亦危,西軍要有所舉動纔是。”王庶沉吟道。
“不錯入援西軍出關直入河南”有人高聲附和。隨即引來贊同之聲一片。
徐衛看了這些人一眼,並不發言。此時,也有一個人在看着他,就是他的堂兄,徐六。
“若西軍馳援河南,那請問,置陝西於何地?”徐良抗聲問道。
堂上一時爲之安靜,對啊,腦門子一熱,光想着中原,陝西怎麼整?現在鄜延同州一帶,還在金軍佔據之下,西軍要是調去了中原,別讓人把老窩都端了吧?不行不行,西軍不能去哪也不能去
“能不能分兵?一部防備金軍,一部馳援?”有人小聲問道,估計自己也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分兵?你自己轉身問問徐招討。要是分兵,恐怕救不了中原,也保不了陝西”立馬有人反駁了他。
“那怎麼辦?局勢危急至此,數十萬西軍難道無動於衷麼?朝廷養兵是幹吃飯的?”
“話不是這麼說這不正在商議麼?你急什麼?陝西情況本來就複雜,金軍就在咱們臥塌之側怎麼敢輕舉妄動?”
“說的是依我看,女真人就是想憑藉陝西金軍把西軍牽制住,不讓西軍支援,好讓他們放開手腳南犯”
這些人吵吵鬧鬧,沒個統一意見,直到徐良再一次出面制止。
“國家到如此地步西軍必須有所行動不能坐視”徐紹一錘定音,給西軍定下了個調子。
他既然開了這個口,那討論西軍動不動就沒有必要。只是,怎麼個行動法?真去支援中原地區?後院不顧了?
王庶等人頗爲振奮,贊同道:“宣相之言在理西軍爲大宋精銳之師,國難當頭,當有力挽狂瀾的氣魄”
“怎麼挽?”這實在是一個實際的問題。
徐紹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徐衛:“南路招討使徐衛在此,想必有所建議?”
其實在路上,他叔侄兩個已經幾次討論過了,並準備了好幾套策略。若只針對陝和西軍的利益來說,不動是最好的。今年又破壞了金軍的麥收,女真人在陝西只會越陷越被動。再準備兩三年,等西軍兵強馬壯,糧餉充沛之時,就可吹響反攻的號角。但很顯然,現在的大環境不允許西軍這樣。
那麼退而求其次,有兩套方案。
第一套,金軍既侵中原,那麼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自然不可避免。河南與陝西,通過陝州接壤。現在陝州處於徐衛控制之下,可以小規模地出兵,聲勢上支援中原地區的抗戰。如果作戰不利,陝州丟失,那麼退入潼關據守,也是穩妥之策。
至於第二套,就有些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