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三路西軍集結完畢,自秦州等運來的軍糧、餉銀、軍械在耀州背後邠州堆積如山,而宣撫處置司役使的搬運民夫,使得邠州這個小州,人口突然之間呈爆炸性增長。至此,西軍將士們只差一件事情沒有弄明白,那就是,仗到底怎麼打?十幾萬兵馬不能象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吧?有鑑於此,已經到達耀州城內的徐紹,決定召集將帥,定下了戰略。但在此之前,卻發生了一件讓他不太痛快的事情。
耀州城,駐軍守將的衙署裡,正在進行一場家族性質的聚會。
這個偏廳中所有人都有一個同共的特點,那就是全部姓徐。徐勝、徐洪、徐良、徐衛以及晚一輩的徐成都在場。此外,這徐家叔侄兩輩五個人,沒有人說話。徐衛站在靠窗的位置,叉着腰,眼睛看着外頭。
徐勝徐洪坐在椅子上,一個端着茶杯卻沒喝,一個正襟危坐盯着地皮。徐良坐在上首,眼光不時地從兄弟們身上晃過。作爲晚輩,徐成坐在最末,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這場聚會沒有人發起,他們進城來本是爲參加徐紹召集的會商。只不過耀州作爲徐衛的防區,他理所當然地來守將衙署視察。但巧命的是,他剛到,徐勝徐洪就聯袂而至,緊接着徐成也來了,徐良則是最後一個出現的。
氣氛有些怪異,徐良端起杯來作勢抿了一口,蓋上杯蓋,又裝作若無其事道:“時候差不多了,四哥五哥,九弟,還有徐成侄兒,走吧。”
徐四徐九都沒動,徐衛剛要站起來,卻發現九叔還在窗邊站着,遂坐落回去。只有徐洪擡起頭來,看着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道:“此事……”
他剛說兩個字,徐良就揮手道:“有什麼話,等到了徐宣撫面前再說。本來召集將帥,就是爲商討進兵方略。”
他不止打斷兄長的話,而且故意不稱“父親大人”,只說是“徐宣撫”,這就是爲了表示現在大家不是居家,而是有命在身,有些話就不要說了。
但徐洪顯然不是個圓滑的人,往椅子扶手上一撐,站將起來,朗聲道:“此次出兵,本來就倉促草率,我們幾個都是徐家子弟,容易說話,先好生商量商量,再勸勸父親大人。”
徐良眉頭一皺,五哥,我們可是爹的親兒子,你怎麼能拆他老人家的臺?這四哥九弟都沒說話,你着急出什麼頭?你知道爹是怎麼想的麼?
“我的意思難道還不明白麼?反攻鄜延,是宣撫處置司決定的事,不容置疑五哥,多說無益,只管招行吧。”徐良沒好氣道。
徐洪似乎也有些冒火,正要說話,卻見徐勝趕緊放下茶杯起來勸解道:“老五老六,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話好生說,別傷了和氣。”
徐良將頭一側:“還有什麼話?宣撫處置司的決議,我們卻在這裡議論,不合適”
徐勝碰了個釘子,只是他爲人忠厚,也不發作,仍舊勸道:“不管如何,我們弟兄總要一條心纔是,對吧?”
徐六還想抵他幾句,卻發現老九走了過來,遂將到嘴邊的話吞回,負氣坐回了位置。
徐九一過來,堂中的兄弟子侄很自然地都將目光投向了他。他卻一直看着徐良,走到近前道:“六哥,這裡都是徐家人,關起門來好說話。五哥他有這樣的憂慮也是人之常情。”
徐良雖然不耐煩,卻不能駁了徐九面子,看他一眼,只能忍住性子,面向徐四徐五道:“金軍大舉犯中原,徐宣撫考慮到,東京留守司必然抵擋不住,中原淪陷那是早晚的事。中原一完,金軍必然南下攻江淮,這就威脅到了鎮江行在的安全。官家雖然沒有明詔西軍應該如何,但既然陝西沒有遭受攻擊,就必須有所舉動,否則,無法向鎮江行在交待。”
“誰無法向鎮江行在交待?”徐洪很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嘴。
徐良勃然欲起徐九見狀,趕緊衝徐五揮揮手,口中叫了聲:“五哥。”徐洪這才轉過臉去。
徐勝此時也疑惑道:“就算要有所舉動,也不一定非要反攻鄜延吧?金軍既然只犯中原,那陝西肯定也有萬全的準備,這實在不是出兵的好時機啊。”
徐良聞言一嘆,反問道:“那麼四哥,舍此之外,你還有其他好建議麼?”徐勝無言以對。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西軍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養精蓄銳誰都想,問題是金賊不給我們這機會。兄弟們與其在這裡商量怎麼勸諫上司,不如商量仗怎麼打。我言盡於些,先走一步去等候兄弟們。”語畢,竟直接向外而去。
這房裡幾個看着他的背影,都禁不住搖起頭來。
“九弟,你是南路招討使,你得說話呀。現在就根本不是反攻的時節這麼搞下去,搞不好就要出事的”徐洪疾聲道。奇了怪了,徐紹是他親爹,他自己難道不方便說?
徐衛兩個巴掌一攤:“他是陝西宣撫使,我是南路招討使,我聽他節制,有用麼?”
徐洪眉毛鬍子擰成一塊兒,悶了半晌,霍然起身道:“你們不說我說”說完,還真就蹭蹭往外走。
徐衛竄上前去一把拖住,勸道:“五哥,沒用,三叔心意已決,斷無回頭的可能。再者,這十幾萬大軍都集結起來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徐五一把甩開堂弟的手,憤憤不平道:“也不知是怎麼想的這不是玩笑麼?”言畢,大步而出。
徐勝來到弟弟身邊,嘆道:“你看看這局面,唉。”說完,趕緊追了上去。
徐衛站在原處沒動,屋裡就剩下徐成一人,待幾個叔父都走了,他才上得前來,小聲道:“九叔,臨行時我爹再三吩咐,說這回討不到便宜,讓北路討司爭取打鄜州。這樣就算失利,也不至於損失太大,萬不可去關中平原。”
徐衛目光閃動,往往在這種時候,大哥還真是表現出高度的前瞻性戰略眼光……
徐成見叔父不言語,又問道:“九叔,看樣子,各路將帥們都有所擔憂,這仗可不好打。”
“那要看想打到什麼程度。”徐衛這句話叫徐成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說了麼,反攻鄜延,進軍河東啊。
沒等他想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徐衛已經催促道:“走,去見徐宣撫。”
耀州州衙之內,數十名文武官員濟濟一堂,沒有一個坐着,全都立在堂中,只有徐紹高坐於上。無論文武,心裡都打着小鼓,只因反攻這事怎麼想怎麼不靠譜。
徐紹當然能察覺到這種情緒,但他今天召集文武前來,就是爲堅定他們的信心,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都必須努力向前
“金人屢次背盟來犯,今大舉殘暴之師侵凌中原,西軍爲國家之精銳,當力挽狂瀾,救亡圖存”徐紹激昂的開場使場中所有人心裡一震,紛紛擡起頭來。
徐紹目光掃過全場,朗聲道:“本官知道,你們當中還有人,現在仍想着勸阻於我。不必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一仗,必須打”
徐衛一聽這話,就感覺背後的四哥拿手碰了一下自己,那意思是在說,該不是老六回去向三叔“告密”吧?
“今三路大軍齊集耀州,糧草軍械俱屯於邠州,足可敷用將士們當同心戮力,驅逐北夷還我故土”語至此處,徐紹頓了一下。
“大戰在即,賞罰須當講明。此番進兵,志在反攻鄜延,收失全陝,逐北夷出關中進而揮師河東,震懾金賊爲此,宣撫處置司決定,無論是誰,復一縣者,升一官,賞錢五萬復一府一州一軍者,升兩官,錢十萬有復延安者,建節殺賊兩千,抵一縣;五千,與復府州軍並論;再衆,則以復延安論賞”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聽他開出的價碼,那堂中頓時就有不少人眼睛都亮了因爲在場的武臣當中,包括徐衛在內,還沒有一個人建節不管是能收復延安,還是殺他萬把金軍,可就直接建節了這在從前,得磨多少年,攢多少軍功啊
賞罰分明,有賞就要有罰,徐紹馬上就把醜話說出來了:“但是,若有人作戰不力,臨敵退卻,故意拖延等,無論是誰,無論官階多高,一律嚴懲明白嗎?”這話聽着,就有點特指徐家兄弟的意思了。
“是”堂上一片轟然應聲。
“大軍舉事,必謀糧餉,今委宣撫處置司判官王庶會同陝西都轉運使劉贛,總督諸路兵馬所需之糧草、餉錢、軍備,不得有誤”徐紹徹底把這裡變成了他的“一言堂”。
“領命”王庶劉贛二人同聲應道。
“諸軍不可無帥,此番出兵,干係重大。非勇略絕倫,冠於諸軍者難當此任陝西南路招討使徐衛何在”
徐衛本就站在最前頭,此時聞聲出列,抱拳道:“卑職在”
“委你爲宣撫處置司都統制,總管諸軍令行禁止,均聽節制,敢有犯者,軍法從事絕不姑息接印”徐紹從案上取過一方大印,沉聲說道。
這事基本上是沒什麼懸念的,徐原王倚都沒來,除了紫金虎,沒人能擔此任,也沒人敢作這個都統制。在以文制武的宋代,雖文臣常常作爲最高指揮官領軍出征,但真正指揮作戰的,往往是被臨時任命的“都統制”。
徐衛上前接過印時就知道,他被叔父“綁架”了。徐紹就是要把他綁上同一架戰車,不管你心裡樂不樂意,都統制大印你一接,就必須爲戰局的勝敗負起責任因此,徐九感覺接過來的不是臨時統率十幾萬大軍的權力,而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不,烙鐵
宣佈完一系列的例令和任命之後,徐紹方纔落座,目光如炬,滿面肅容道:“你等務必同心協力,其謀恢復大業上不負天子,下不負百姓好了,該本官作的事,已經辦妥,剩下來仗怎麼打,就看諸位將帥了。”
徐紹把擔子壓到了侄兒身上,徐衛縱有怨言,也不能撂下這個挑子。手裡有十二萬兵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想要把金軍趕出陝西去,困難實在太大。來耀州集結之前,他已經派出踏白馬軍偵察過來,金軍還真就收攏了兵力,華州不設防,同州也只有少量金軍活動。華同二州,俱處關中平原之內,擁有騎兵優勢的女真人隨時可以神出鬼沒。
徐衛甚至認爲,金軍這麼作,純粹是想誘敵深入。對方巴不得你大軍都通過關中平原推進好一鼓而殲上演一出與原來歷史上“富平之戰”如出一轍的戲碼
怎麼來指揮這場草率倉促的反攻,極其考驗徐衛和他的部將們。
轉眼間,到隆興五年十月初,天氣開始轉涼。正在謀劃反攻的陝西將帥們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中原戰場已經完蛋了。
十月初,誓同生死的東京軍民終究沒能抵擋住金軍狂風暴雨般的進攻。女真人堅持不懈,終於用火船燒燬了東京城的水門,在堅固的城防上撕開了一個口子。水門一破,金軍大船小舟齊上陣,蜂擁而往。這對守軍士氣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防守西水門的韓世忠麾下一部,當即下城潰逃。當岳飛部將王貴聞風來援時,爲時已晚。
水門陷落後,兀朮抓住戰機,一面繼續撕開口子,一面集結重兵,攻破了東華門的甕城和城門。金軍入城的消息立即瘋傳於東京大街小巷。百姓們雖然驚慌失措,但仍抱着最後的希望奮力抗擊。
不管是兵是民,在金軍入城後,與敵逐街戰,逐巷戰,就算是婦女孩童,也爬上房頂揭屋瓦以擊北夷。但這種英勇的行爲,能起到的作用相當有限。守軍兵力遠遠低於金軍,一旦城池被攻破,等待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危難之時,韓世忠護着張所等官員突圍。當時,他身邊只剩親兵數百,趁亂殺出城去。金軍精騎聞風來追,韓世忠率殘部浴血奮戰,數百將士幾乎傷亡殆盡,終於殺出一條血路,倉皇南逃。
岳飛在城破之後,仍率部死戰,見阻敵無望,四處找尋老長官宗澤而不得,也只能率部突圍。當時情況危急,不辨東西,岳飛所部竟從西門突出,卻在徐衛當初駐軍的牟駝岡被金軍追上。嶽鵬舉麾下皆敢戰之士,換定必死之決心,與敵拼個玉石俱焚。岳飛使一杆鐵矛,刺死金軍將官數員,士兵數十人,以致使鐵矛彎折,不得不拔佩刀擊殺。
岳飛長子岳雲,時年十六,初從其父征戰。小夥兒受父親影響,武藝超羣,且性情堅忍。備兩杆鐵錐槍,一路衝殺,擋者披靡。至牟駝岡時,因力大無比,連不易折斷的鐵錐槍也被其折爲兩段。復取一支,繼續搏殺金兵見其驍勇異常,紛沓而圍,但沒有一人是他對手。激戰之中,竟在殺敵間隙,換乘一馬,爲父斷後。
此戰,東京留守司的部隊幾乎全部折損。除韓世忠岳飛的舊部奮力拼殺,大多殉國,只有極少數突出重圍南逃之外,其他大多數新近招募的將士,都被金軍所俘,或是主動投降。
金軍入城,大肆劫掠,百姓家中,凡器具財物,只要不是過大過重不便攜帶,俱被搶奪,無論反抗於否,視夷兵心情而定,動輒被殺。如果不是韓昉極力勸阻,兀朮明令禁止的話,東京軍民險些就要遭受屠城的命運。
拿下東京城,躊躇滿志的完顏兀朮在東京皇宮中,皇帝接受百官朝賀的資政殿上,大會文武,賞功罰過。並命韓昉作詞一首,以記載他輝煌的武功,並刻於資政殿上,藉以炫耀。
兀朮還在東京皇宮留守官員和內侍的引領下,饒有興致地參觀了大宋歷代君王理政和住宿的宮城。只是趙桓南遷鎮江,將宮中的財物,典籍,器具大多運走,讓他失望不小。
東京既下,齊豫之地已盡落金人之手,兀朮並沒有在東京富麗堂皇的宮城中流連太久。一面向金國國內報捷,一面收拾兵馬,直撲淮南。他放着富庶的荊湖之地不攻,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拿下淮南,直逼大宋的行在鎮江
東京城苦苦支撐時,御營司未派一兵一卒去救。雖然誰都不說,但行在的人非常清楚,中原保不住,與其長途跋涉去救,不如在長江以北佈置防線,防止金人進攻鎮江中樞所在。
東京城破,中原淪陷的消息傳到江南後,羣臣中不少人建議趙官家撤離行在,以策萬全。但當初趙桓南遷時,將行在定在鎮江,就對天下軍民百姓有過明確表態。朕之所以將行在設在鎮江,就是取“天子鎮江防”之意。現在金軍影子都還沒見着,就倉皇逃跑,似乎說不過去。遂下詔給江北的折可求和趙點等人,女真人來了,朕就在你們背後,看着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