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戰場上的喧囂也沉靜下來。虎兒軍停止了攻城,稍許後退紮下營寨,但仍把住道路要衝。從今天早上之後,上到招討使徐衛,下到普通士兵都沒有吃過飯。這會兒,軍營裡炊煙裊裊,疲倦的將士們正享用着豐盛的晚餐。
十數個弟兄圍作一團,端着肉湯,拿着面饃,裡面夾着的牛羊肉非常誘人。大大咬上一口,肉汁順着嘴角往下流,再就上一口熱湯,那滋味,美
“我看這金湯城撐不了多久,三天五天的,咱們就該收拾收拾趕赴下一處了,你們說是吧?”一名軍漢蹲在地上,手和嘴都不閒着。一說完話,幾乎把頭埋進了那大海碗裡咕咕灌個不停。
“也不一定,我竄上城去的時候看了,金湯城裡建的可不是民宅,還有一座堡壘。看來,金湯城是城裡有城這話假不了,得費些事。”另一名士兵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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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立即引起了同袍們的懷疑,有人取笑道:“長本事了啊,竄上城去,還有閒心看人家佈防?完事了等大帥軍令一下,你又順着雲梯溜下來?”同袍們一陣鬨笑,都知道這兄弟平素裡就好吹牛,因此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那軍漢也不急,嘿嘿笑道:“不信就算了,等過兩天攻進城去你們就知道我所言不虛,哼。”語畢,端着碗投另一處去,一蹲下,又打開話匣子:“我今天竄上城去,見那金湯城是城中有城……”
幾名軍漢目送他離開,望着他的背影道:“這廝不吹幾句牛就渾身不舒坦。”
“就是,乾脆咱們找招討相公說說,攻城讓他一個人去就行了,什麼也甭用,就對着那金湯城吹,保管把城給掀翻咯。”有人打趣道。
士兵們又是一陣放肆的鬨笑,當兵吃餉,乾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保不齊哪天就“爲國捐軀”了,因此……那話怎麼說來着?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正說笑時,忽聽有人低聲喊了一句:“大帥”這夥軍漢看也不看,全都嘩啦啦一片站了起來。手裡端着碗的,嘴裡咬着饃的,也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等待着大帥出現。可左等右等,連大帥的影子都沒看到。有人大膽着子,轉動腦袋四處張望。卻發現,大帥還在另一頭,距這裡起碼二十三步呢
徐衛席地坐了下來,招招手,示意士兵們都坐下。他從籮筐裡拿出一塊饃,慢慢地,極有耐心地把饃撕開,那口子不能開太大,太大了肉汁流得滿手都是。不是怕把手弄髒,而是捨不得那口美味的汁水。撕開口子後,又抓了一把肉塞進去,這才雙手捧着,大口大口嚼起來。
“大帥,來碗湯。今天這湯地道。”一名士兵舀了碗熱氣騰騰的湯遞過去。
徐衛接過之後點了點頭,咕咕喝了一口後,才道:“攻城戰咱們從前打得少,今天弟兄們幹得不錯,尤其是你們虎捷軍,我聽說把金湯城東門攻破了?”
一聽這話,士兵們紛紛指向一人,七嘴八舌道:“都頭哥哥第一個進的城,讓人一悶棍給敲了回來。”
徐衛看向那名都頭,上下打量着問道:“沒事吧?”
“多謝大帥關心,無妨,鎧甲堅韌,就有點烏青,不礙事。說起來就有氣,狗日的叛軍替金狗守城還這麼賣力本來卑職已經帶着弟兄們衝進去了,那知衝太快,破城錘沒來得及退,給堵住了施展不開。要不然……”那都頭滿臉晦氣道。
徐衛聞言道:“沒事,明天加把勁,看你們誰有那個運氣,拿頭賞。”出征之前,他就與衆將士約定,凡是攻城,第一個上城頭,或是衝進城,活下來的,拿頭賞。
正與士兵們說着閒話,有人道:“大帥,楊都統來了。”
徐衛轉頭望去,果見楊彥行得甚急,且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人。遂站起身來喚道:“楊彥。”
“招討相公”楊彥發現了他,大步奔了過來。
“有事?”徐衛端着碗問道。
“回大帳說?”楊彥頗爲神秘地說道。
徐衛也不多問,幾大口把碗裡的湯喝光,又對士兵道:“你們吃。”說罷,拿着饃就與楊彥一道投中軍大帳而去。一路上,楊彥也不說什麼事,一直到了大帳之前,他才道:“巡邏的弟兄們抓着一個細作,說是奉了城中守將之命,前來拜見徐大帥。”
“人呢?”徐衛咬着饃問道。
“且押着呢,帶他過來?”楊彥問道。
徐衛想了想,這大晚上的城中來人求見,還能是爲了講和?八成是城裡有變故一念至此,點頭道:“帶來,哎,你吃了沒有?老盯着我的饃幹啥?”
楊彥將獨眼一瞪:“卑職碗都端手裡了,出這麼個事,現在就吃了一頓早飯。”
“行了,趕緊去吧。”徐衛揮手道。
楊彥走後,他坐在那帳中,仍吃着東西。不多時,聽得外頭腳步聲響起,帳簾掀處,楊彥領着一人進來。那人估計只有二十多歲,個頭不很高,人也精瘦,留兩撇短鬚,穿一件直裰,一進來也不張望,目光就落在徐衛身上。
“愣着作甚?有什麼話,說吧。”楊彥或者是腹中飢餓,沒好氣道。
被他一喝,那人方纔快步上前,跪地拜道:“小人見過大帥”
徐衛先不問他來意,而是笑道:“看你這模樣,好像我不是徐衛?”
那人心頭一震,如實回答道:“小人只是沒想到,名震陝西的徐大帥,竟如此……”
聽他吱吱唔唔,徐衛索性替他把話說了:“你是想說竟如此年輕呢,還是想說竟如此沒有威儀?”
“年輕年輕小人是沒想到徐大帥竟如此年輕”那人慌忙接口道。
徐衛此時將最後一口饃送下去,噎得直伸脖子,楊彥遞了碗涼水給他,喝了幾口,順順氣,方纔道:“起來說話,本帥這裡事情多,你長話短說。”
“是。”那人起身說道。“小人是奉金湯城中鎮守將士之命,有一件東西,要上呈大帥過目。”
徐衛聞言一笑:“這兩軍對戰,你們倒還想着給我送禮,難得有這份心,拿來吧。”
那人將目光投向楊彥,後者即對徐衛道:“是顆人頭。”
徐衛眉頭一皺:“送本帥人頭?”
“大帥容稟,我部原爲鄜州兵將,鄜州失陷時,退往延安。後張大帥執意投降金人,我輩既爲武人,也身不由己。受金人節制後,我部防區時常變換,前幾月才被派到保安軍。都認爲金軍要防備西軍進攻,因此將我等派到這窮鄉僻壤來。哪料大帥引大軍來收?我等自知不敵,亦不願和西軍同袍自相殘殺,更仰慕大帥虎威……”
那人話說到這裡,徐衛忍不住笑了起來:“本帥這才知道爲什麼是你來,這馬屁拍得真讓人舒坦。”
那漢子見徐衛如此模樣,鬆了口氣,繼續道:“因此再三勸守將巡檢使程煥,不要負隅頑抗。既然徐大帥開戰之前有言在先,我們何不迷途知返?然程煥此人,乃張經略之心腹,執意抗拒。今日一戰,見識了貴軍威風,我等不願爲金人送命。因此向程煥陳情請願,卻被他一頓好罵。今夜晚間,幾名長官一商量,決意開城歸附恐大帥不信,又怕程煥作亂,因此殺之。將首級獻於大帥帳下,以表明我等心跡。明天一早,即開城,繳械,聽候大帥發落”
徐衛聽罷,站將起來,從這人的話裡倒也聽不出什麼破綻。對方顯然很夠誠意。
“事情若真是如此,你們也算將功補過,本帥既然有言有先,那肯定就既往不咎。但如果這裡面有什麼名堂,就別怪本帥了。”徐衛來到那人面前,輕笑道。
他一直表現得和藹親切,但這句話一出口,那人慌忙道:“我等誠心歸附,絕無二心還請大帥放條生路給弟兄們”
“好本帥也不留你,你立即回城去,告訴將士們。徐九說話算數,只要你們真心歸附,我絕不爲難。若能反戈一擊,立下功勞,本帥自然重賞”徐衛正色道。
那人顯得有些激動,抱拳道:“此事不消大帥吩咐,罷了,事情沒作,就不把話說滿。還請大帥拭目以待。”
“如此最好楊彥,替本帥送客。”徐衛將手一揮,大聲道。
那人再拜一次:“小人何敢稱客?”
徐衛話中有話道:“但願今天還是客,明天就是我的弟兄。”
楊彥送那人走後,徐衛暗思,這事恐怕沒什麼問題。那顆人頭究竟是不是金湯守將,雖然無法查證。但對方主動提出,明天一早開城,繳械,誠意還是夠的。如果事情順利,那倒是個意外之喜,一天不到,就拿下金湯城。接下來,沿洛水去取靖德寨,就事半功倍了。用最快的速度,兵臨保安城下,這裡事情一了,佔據保安軍。往東,就是延安府,往南,就是鄜州,到時候看婁宿反應,再作計較。
當夜無話,次日一早,金湯城守軍幾名主要將領親自出城而來。未穿鎧甲,未攜兵器,至徐衛軍前,恭請其入城。那金湯城外,三千守軍全部放下兵器,等候徐衛視察。紫金虎當着將士的面宣佈,既往不咎,不追究他們投降金人的罪過。歸附的軍官,仍保留原職,不作任何改動。守軍將士再三稱謝,請徐衛入城。
一進城,徐衛才發現。這金湯城果然名不虛傳,除外城外,尚有內城一座,就算外城失守,要打下這內城,也頗爲吃力。固若金湯,還真不是隨口亂說。而且這座城池,完全是按照軍事用途興建,建築格局非常利於防守。如果這部守軍不主動投誠的話,他也能攻下來,但老實說,肯定就要付出傷亡的代價,也要耗費些時日。兵貴神速,他出其不意進兵保安,要的就是快
“大帥,這是城中兵籍典冊,糧餉賬簿和巡檢使朱記,請大帥收納。”昨天力勸程煥那員部將,將一應東西雙手呈到徐衛面前。
徐衛也不去接,讓他放在桌上後,問道:“如今保安軍是誰人坐鎮?”
“回大帥,乃鄜延經略安撫司原參謀。保安軍有兵八千餘人,順洛水往南的靖德寨,有兵兩千餘。這個不消大帥費心,卑職等人願爲先鋒,勸其開城以迎王師。只是其保安軍守將,爲張深親信之人,恐怕不是遊說得動的。此間鋒火一起,想必此時保安軍已得到消息。”
徐衛聽罷,頻頻點頭:“若能說降靖德寨,便是功勞一件,本帥既然說過,就一定會兌現。”
那一衆降將都拜謝,徐衛又問道:“你們之前駐防何地?”
“此前,我軍一直駐防鄜州,受契丹人耶律馬五節制。數月前,金軍調防,漢軍萬戶韓常鎮守鄜州,我部便調來保安軍。”
“嗯,據說,陝西金得到了增援,有這事麼?”
“確有此事,聽說,是從燕山府調來的軍隊。具體兵力是多少,卑職等人並不清楚,只是猜測,這部分補充的兵力,都放到了延安府和丹同二州。”
徐衛一聽,問道:“哦,你是爲何作此猜想?”
“鄜州原有兵馬四萬餘,即便我部調走,其兵力也相當充裕,更何況韓常引保安守軍南下駐防,應該是不需要再增強兵力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姚平仲和張俊引大軍往攻鄜州,但現在韓常兵力足夠,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搞不好還得嘣得兩顆牙。而且如果婁宿真將援兵放在延安和丹同二州,那就增加了耀州受到攻擊的可能。耀州要是出事,姚平仲和張俊的後路可就被堵死了。
金軍中別人不清楚,但耶律馬五極有可能會這麼搞。這傢伙可不是吃乾飯的……
正想勉強這些降將幾句,然後去作善兵事宜,爭取明天就殺左靖德寨,卻聽那統領官道:“大帥,卑職有個建議。”
“嗯?說。”徐衛點頭應允。
“保安軍緊鄰延安府,待大帥收了靖德寨,北上拿下保安軍城後。想必延安方面已經完成了調防,作好了準備。此時若去攻延安府,恐怕不是易事。”這名喚周堪的統領官顯得很積極,在徐衛大軍兵臨城下之時,他就勸程煥不要射殺使者。
這一點徐衛也清楚,贊同道:“確實如此,你有何良策,速速講來。”
“卑職是想,大帥牽制保安軍以後,不如延洛水南下。如此一來,速度極快,也利於大軍推進。直接進入鄜州境內,隔開延安府和鄜州的聯繫。若能拿下鄜州,延安就危險了。”周堪說道。
徐衛不禁重新審視起這名降將來,別看他職務卑微,但這見識着實不淺。因此道:“不錯,這倒也是個辦法。”
現在姚平仲和張俊,想必正在猛攻鄜州。自己如果能儘快趕到,那麼拿下城池的機會就更大。一旦得了鄜州,那金軍就會被壓縮到延安府一帶,和關中平原東部。到時,再和姚張二將會師,轉兵直取延安
當然,這是樂觀的估計。首先就要看幾時才能拿下保安軍全境,如果時間拖得太久,給了婁宿調兵整頓的機會,那麼這個打算就可能會落空。其次,姚張二將要保證他們那一路不出問題,否則,我就算去了,也只能原路退回來。
徐衛現在最擔心的是耀州。就算一切順利,接連拿下保安軍和鄜州。但金軍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不顧延安有可能會失守的情況,集中全力,去攻下耀州。那就完蛋了,耀州是幾路兵馬的中樞大本營。一旦這地方丟了,除了姚張沒有退路外,耀州背後就是西軍的錢糧大營,糧道若是被斷,那就什麼也不用提了。
出征之前,自己一再向四哥五哥提醒,耀州萬不容失。徐宣撫也表示,若有必要,他會從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中再增兵去耀。路過慶陽府時,自己也向大哥表示了擔憂,他也同意,如果真到了那份上,他不會坐視。
對於徐紹,徐衛相信,這次反攻就是他執意發動的。但對徐大,老實說,徐衛還真不那麼放心。雖然大家是堂兄弟,但兄弟歸兄弟,大哥向來把部隊看得比地盤還重,他駐守的涇原環慶兩路,又都是易守難攻之地,真到了危急關頭,他會不會拼命去救,還真不好說……
但願這些都是自己多慮了。延安府是金軍在陝西的根本所在,他們同樣輸不起。延安如果丟了,就算金這攻下耀州,把西軍準備的錢糧全搶去,甚至拿下京兆府,但他們在陝西也就沒有了立足之地。就算是耶律馬五,他要冒這個風險去全力進攻耀州,恐怕也得事先掂量掂量。
當下,好生勉勵嘉獎了那班降將一番,便命他們整頓部隊,準備明天去攻距離金湯城不到百里的靖德寨,而後,劍指保安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