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韓常就弄清楚了是怎麼個情況,但他並沒有像他的對手想象中那樣暗地裡歡喜。因爲他也弄不明白,夏軍怎麼就突然越過長城,進入延安?是奉了大金皇帝的詔命,出兵來援我麼?金夏兩國是君臣關係,這個可能性很大。
但作爲金軍高級將領,韓常還是知道一些軍政機密的。比如說金國當初確實許諾要把河東跟他們接壤的部分州縣劃給党項人,但後來失言,給了高世由。後來,又承諾奪取陝西之後,把橫山天都山一線的緣邊地區劃給他們,但還是失言。夏主幾次上奏爭取未果,因此金夏關係蒙上了一層陰影。
再後來,宋夏雙方在陝西重開互市,自己把這個情況上報朝廷,但夏主對於大金國的質問無動於衷,辯稱只是普通的生意往來。而且據稱,夏國跟西域的耶律大石也是頻送秋波,暗地裡打得火熱。所以說,金夏關係,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親密的。現在夏軍進入延安,還當真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徐衛大概也弄不清楚,所以一夕之間遁去
“反正我覺得党項人沒那麼好心。”在帥府二堂裡,鬚髮已經花白的前大宋鄜延帥張深一臉不屑地說道。這也難怪,作爲曾經的鄜延大帥,他跟党項人打過仗,所以對對方沒什麼好感。
韓常一雙鉢盂大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沉吟道:“確實讓人捉摸不透。”
“夏國乃我大金藩屬,今番出兵南下,總不可能是來幫西軍的吧?”經略司參謀官此時說道。
張深聽後一想,倒也是,君臣關係擺在那裡,夏軍不可能突然反水去助宋,這是毫無疑問的。但,誰敢保證他們不來混水摸魚,打打秋風?要知道,夏主可是幾次上奏討要延安未果。
“韓經略,下官建議,不管他來意如何,咱們派出使者,攜帶物資前去勞軍,順便也試試對方,相公意下如何?”參謀官問道。
張深頻頻點頭:“我看行無論如何得儘快把事情弄清楚,否則這心裡如何踏實?”
韓常思之再三,也認可道:“好,既然範參謀有這一提,不若就勞你走一趟如何?”
那參謀官搖了搖頭,笑道:“經略相公,非是下官推託,只是此事還是由女真官員出面比較好,下官從前畢竟是鄜延舊人。”
正說話間,那張深之子張和入得堂來,報道:“經略相公,卑職已經派人探過,根據西軍營壘和竈洞來判斷,東南兩面西軍加起來,當在十萬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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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驚色從堂中衆官臉上閃過,十萬,僅在這陝北延安,徐衛就動用了十萬人馬。若再加上關中部隊,紫金虎此番可真謂勞師動衆,志在必得啊。
揮退張和之後,韓常即令自己一名親信軍官,攜帶酒肉金帛,以勞軍爲名北上,去打探消息。
平戎寨,乃陝西東北一處重要的據點。從前宋夏戰爭,夏軍就曾經翻越白于山口,進入延安府境內,此寨乃首當其衝之地
鄜延淪陷,金軍在此設防,有數百名士卒鎮守。然而此時,在城堡上,夏軍戰旗飄揚。這面大旗之下,圍着堡壘,已經紮下無數營寨,方圓十數裡內,連營遍地,聲勢驚天
營帳之間,隨處可見禿髮結辮的夷人。党項人原來沒有特別的髮型,大多披髮蓬首,李元昊稱制以後,頒下嚴厲的“禿髮令”,三日不從,令許衆殺之。但党項人的禿頭結辮又與女真人不同,他們剃光半個腦袋,只在左右兩側耳後留兩縷,卻並不編成小辮,只拿根繩一系了事。
在陝西邊境上,夏軍曾經創造了輝煌的戰績,但那已經成爲歷史。党項人多年不涉足陝西諸路,如今再入延安,不知所來何爲?
一隊党項士兵,俱都身披鐵甲,手執長槍,正押送着一支車隊緩緩向平戎寨而去。士卒們不時打量車上所載之物,赫然發現,有酒有肉,有金帛,這讓他們分外驚喜。
臨近大營,士卒命來客稍等,即入營通報。不一陣,傳回消息,說是夏軍主帥有請尊使入內相見。
這是一個有別於西軍的大帳,從帳內所飾的角頭骨使可一眼分出區別。一人高坐於上,保留着党項人常見的髮型,但他的五官卻分明有異,完全像個漢人。約莫四十五六歲,體態長大,頗有威儀,一雙眼睛正盯着帳口。
不多時,一人在士兵引領下進入大帳,望定帳上之人,撫胸致意道:“大金軍前慰勞使奉命前來勞軍。”
帳上夏帥起身,還禮道:“有勞,請坐。”
那金使見對方僅是如此,心生不快。大金國乃党項宗主,我爲上國天使,你怎敢如此託大?心中雖不悅,但想到目前境況,更兼韓經略囑咐,也不便發作,徑直到客位坐下,隨口問道:“不知帥臣高姓大名,所居何職?”
那夏帥瞄他一眼,聽出不快之意,正色答道:“在下王樞。”
金使面上一沉,王樞?夏國籤書樞密院事?以如此重臣統兵而來,好生怪異一旦知道對方是夏國重臣,金使也收起鄙夷之意,再次致意道:“原來是王樞密,失敬。在下奉大金國鄜延經略使韓常之命,攜酒肉金帛前來勞軍,還請……”
話未說完,又有兩人步入帳內。那金使一看,臉色陡變當前那党項人,他雖不識得,但走在後頭那位,他卻是記憶猶新此人雖然剃了發,收拾打扮與黨項人無異,可那張臉卻無論如何也變不了他怎會出現在夏軍之中?
金使驚疑不定,後來兩人卻已經和王樞見了禮,分別坐下。後者向金使介紹道:“這位是我軍中副帥,移訛。”
“夏軍名將,在下聞名已久。”金使起身見禮,那威猛高大的移訛也還一禮。
“這一位,相信金使並不陌生。”王樞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那最後進帳的人,只三十出頭,身長七尺有餘,臂寬,腰細,身裹鐵甲,腰挎戰刀,禿着頭,作党項人打扮,但他和王樞一樣,都是一副漢人面孔。眼中精光熠熠,鼻樑高挺,臉龐削瘦,留一排短鬚,從他進帳開始,就一直盯着金使不挪眼。
“在下李世輔,見過金使。”那戰將起身道。原來,他就是當初與父親李永奇密謀投宋的李世輔事泄,李永奇與家人皆遇害,李世輔只引二十六騎投奔了西夏。馬擴出使党項,曾經聽說李世輔引軍替夏主平叛,沒想到,他又出現在這裡。
金使知道,李世輔與金人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即使對方沒有放肆,他也感覺坐立不安,倉促還禮道:“多時不見。”
李世輔並沒有多餘的話,隨後坐落回去。
金使心中忐忑,立即表明來意道:“此來,一是勞軍,二是韓經略想知道,貴軍南下,可是奉詔?”大金是西夏宗主,奉詔嘛,當然就是奉金帝之詔了。
王樞面不改色,朗聲道:“此番,樞是受夏主之命而來。”
得知對方並不是奉金帝詔,金使有些狐疑,直接挑明問道:“那敢問,所爲何來?”
王樞看了帳中兩位同僚一眼,輕笑道:“大金乃上邦,我主聽聞西軍盡起虎狼,恐鄜延有失,特命在下與移訛和世輔將兵二十萬而來。”
二十萬這一句唬得金使膽顫不已因爲王樞雖然聲稱“恐鄜延有失”,但卻並沒有明說到底是不是來支援金軍的定住心神,他乾脆打破沙鍋問到底:“這麼說,王樞密是爲援我軍而來?”
王樞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笑道:“然也。”
直到此刻,金使終於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既然夏軍是爲了支援金軍而來,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對方聲稱驅兵二十萬而來,雖不可盡信,但也說明人家兵勢盛大有如此強援,何憂虎兒?
正想稱讚幾句,敘一敘君臣之誼,卻聽那肥壯黑臉的移訛問道:“聽說陝西帥徐衛起盡大兵,不知戰況如何?”他是個党項人,卻說得一口不怎麼地道的漢語。
提起這個,金使有些汗顏。開戰兩個月,徐虎兒大軍已經直趨城下,完全打亂金軍部署。當然,他不可能把這實話告訴党項人,思索片刻,即答道:“西軍雖衆,卻是一羣烏合。不久之前,已經被韓經略大軍擊退。”
李世輔此時插話道:“那如此說來,我軍南下倒是多事了。”
金使乾咳兩聲,繼道:“虎兒雖然暫退,但難保不會捲土再來。韓經略命我再三致意王樞密,可將兵紮在此處,若有需要,還望貴軍與我軍合師擊之。”
王樞聽罷,點頭道:“這個好說。”
金使又說了一陣,不知是不是忌憚李世輔在側,便想匆匆告辭。王樞也不留他,特意命李世輔送出營外,收下了酒肉金帛。
他剛一走,王樞就下了帳,坐在移訛身旁,沉吟道:“依你之見,這金使之言可信麼?”
移論卻反問過來:“王樞密曾經去過秦州,也當面會過徐衛,甚至還深入內地,到了綿州,見了川陝要員,當知西軍虛實,又何必問我?”
王樞吸了口氣:“徐處仁是個忠厚長者,頗有風範,與一般南臣無二。倒是那徐衛讓人捉摸不透,雖然身爲武臣,但進退頗得禮,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然我觀他一衆部下,卻都非善類。”
說着,李世輔送客畢,回到帳中,王樞又拿話問他。
“兩位招撫,徐衛總西師之雄,我在關中時,多聞其名。此人少年從徵,舉義勤王,以鄉兵起家,轉戰東西,每遇敵,必能克,金人屢敗其手。數載之前,更一舉收復關中諸州府,蟄伏多時,今舉大兵收陝西,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金使之言,不可盡信。”李世輔分析道。
王樞聞言,也認同道:“金人慾借我之力,必不肯實言相告。罷,且勒兵於此,探明情況再作計較。”
金使回到延安,告知夏軍此來,本是援金。韓常聞訊大喜強援已於,何懼西軍?不兩日,又遣使入夏營犒勞。張深建議,既然夏軍來援,虎兒又盤踞不走,不如讓党項人去打徐衛。
韓常從其言,命使者告知王樞等人,請夏軍發兵。然王樞推諉不理,韓常由是生疑。
八月二十九,延長縣。
徐衛步伐匆匆,已經進入節堂時,還在扎腰帶,他甚至忘了拿襆頭,就這麼倉促搶入,往堂下看去。果見楊彥徐勇二人都立在堂中央,正待着他。
一見二將,紫金虎大喜,忍不住笑道:“可算把你兩個盼來了”
楊彥徐勇抱拳執禮,口稱見過宣撫相公,徐衛揮手道:“不必拘禮,今日正好滿十日之期,你二人若再無音信,本帥就只能軍法從事了。”
楊彥大聲道:“卑職已與徐統制合師拿下丹州,打通糧道。先期五萬斛軍糧,隨後便運至。”
徐衛招呼他兩個坐下,嘆道:“丹州一下,糧道暢通,大軍後勤無憂了。快,說說戰況。”
楊彥搶先道:“卑職在相公與徐都統走後,驅軍往北,拔金軍堡壘軍寨多處。進抵丹州城南三十里外,此時,徐勇已率部直趨城下。兩興軍面前之敵潰逃,我兩部合師扣城,奪下丹州。”
“好,甚好。”徐衛頻頻點頭,又問“那丹州守將何在?”
“城破之時,守將見勢已去,遂降,已押至軍前。”楊彥回答道。
徐衛贊幾句,見侄兒一直不說話,問道:“徐勇,你沒什麼要說的?”
“回稟相公,戰況楊經略已經上報,卑職沒有說的。”徐勇道。其實,丹州城破之時,守將投降,楊彥恨其阻擋多時,下令就地正法,梟首示衆。是徐勇擋住他,說這事應該由宣撫相公裁奪,將帥不可擅權,楊彥方纔醒悟。
楊彥既來,徐衛便會合諸位將帥商議軍機。這兩日,西軍遊騎四出刺探軍情,卻見金軍沒有異動,夏軍也止步於平戎寨,讓人好生不解。
馬擴認爲,當前這個迷局,必須儘快破解。也就是說,党項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我們必須弄清楚。將帥們普遍認爲党項人是來攪混水爭利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有轉圜的餘地。哪怕它真是來援金的,我方也應該儘量勸說,能否勸退不打緊,慢其軍心纔是正道。他主動請纓,要去夏營打探。徐衛恐其遭禍,不允,馬擴再三堅持,徐衛方纔命他爲使,攜黃金二百斤爲禮,喬裝改扮,秘密繞道,往夏營出使。
九月初二,平戎寨。
李世輔進入王樞大帳,後者正捧書閱讀,見他來,問道:“世輔有事?”
“樞密相公,卑職遣人四出打探,得知宋軍已入延安。”李世輔語出驚人
王樞雙眼一瞪,釋卷驚道:“什麼?已入延安?這,怎如此神速?”
“千真萬確數日之前,西軍已趨延安城下,怕是因爲我軍兵至,徐衛驚疑,這才暫退。如今,一部駐延長,一部駐甘泉”李世輔大聲說道。
王樞聽完,暗自心驚我們在國內一聽到西軍出征,也馬上出兵南下,我剛進延安,徐衛就已經打到跟前了這還怎麼整?
轉念一想,女真人說假話臉都不紅居然聲稱擊退了西軍這擺明了是因爲我軍突至,徐衛摸不準脈,這才暫時退卻的
“這就棘手了……”王樞喃喃道。
李世輔正待進言,一名戰將闖入帳中,稟道:“王招撫,有人自稱宋軍使者,攜財貨至軍前,要求面見主帥。”
來得還真及時我剛剛得知戰況,宋軍使者立馬就到王樞沉思片刻,吩咐道:“世輔,你速遣人將宋使扣押”
李世輔心頭一震,面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神色,但轉瞬即逝,俯首領命而去。出了帳,點數十名健卒,各執兵刃,就衝出營門去。
但見那營門之外,立着五六騎,正探視軍營。見李世輔領兵執刃而來,幾個都面露驚色,當中有一人,年近五十,只穿一身短褐,鞍上懸口朴刀。兩鬢雖然染白,卻神采奕奕,而且從他身形神態來看,此人當屬行伍之輩。他見夏兵明晃晃的刀槍到了跟前,眼睛都沒眨一下,朗聲問道:“這豈是待客之道?”
李世輔冷笑道:“誰知是何來歷?膽敢在此窺視我軍營,左右,與我拿下”
他話音一落,對方身後幾人紛紛捉刀在手,作勢欲搏卻見那人一舉手,制止隨從,笑道:“不必如此,我隨你去就是。”語畢,當真就下得馬來,丟了繮繩。
他都如此,隨從自然也不會再反抗,都棄了兵刃戰馬,隨他一道入營。李世輔也不動粗,只叫軍士牽了馬匹,四周圍定他幾人步入營中。
“聽你一口地道陝北口音,你是漢人?”行走之時,那人全無懼色,甚至談笑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