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走廊上,制置司的佐官們不時向徐衛行禮。他挎着腰帶點頭示意,不一陣便到自己的辦公堂坐下。文吏已經將需要審閱的公文整齊地擺在案桌上,見太尉至,便加水磨墨,一邊向他介紹着有哪些緊急要務需要處理。
“相公,今有一樁要緊之事。”說話的文吏叫吳拱,乃陝西制置副使吳玠長子,年二十六歲,頗有其父風範。這廝讀過幾年書,至於軍中那一套更是熟習,以父親的緣故蔭補成忠郎。徐衛見他通文書,爲人又實誠,便提攜他作個“掌書記”。這個職務不屬於宣撫司制置司,也不屬經略司,乃是節度使的幕僚,全稱“節度掌書記”,類似於機要秘書。
“何事?”徐衛拿起一疊公文問道。
“鄜延帥司上報,有羌衆聚集起事,於綏德軍和河東晉寧軍邊境劫掠,數次襲擾我巡邏部分。徐五經略認爲當嚴厲打擊,不可助長其氣焰,藉以警告河東之敵。”吳拱說道。
徐衛想了想,道:“這事稍緩,待本司商議之後再作決斷。”雖說陝西全境光復,但邊境上小規模的軍事衝突不斷,如前些日子熙河路的邊界衝突便是例子。
“又有兩興安撫司上報,遷漢中流民回鄉,有小部分人已在當地重立家業,不願返鄉,此種情況如何處置?”吳拱問道。
“既已立家業,若強行遷徙則是害民,聽其自便吧。”徐衛說話間,突然看到公文中有一道是從河南府發過來的。自從西京洛陽收復以後,一直是由陝西代管,因此河南府有公事都向川陝宣撫司請示。
展開一看,卻是說,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檜,被朝廷調往他處,因此向他報告,請徐衛安排相關事宜。這公文中並沒有說明秦檜調往何處,徐衛因此在想,莫不是那廝被召回朝,官復原職了?這倒有些可能,自己視察過河南府,皇陵已經修繕完畢,生產也有所恢復,秦會之也算得上有政績,因此被調回朝也在情理之中。
剛這麼想,吳拱見他看河南府公文,像是想起什麼事,馬上道:“相公,有西京留守秦檜書信一封,收在案桌抽屜中。”
徐衛拉開抽屜一看,果然有封書信,封得嚴密,皮上有“太尉節使親啓”字樣。紫金虎拜三鎮節度使,又居官太尉,以“太尉節使”相稱,顯得尊敬。撕了封皮,取出信件,徐衛起身至窗邊細看。
秦檜在信中稱,自己奉詔轉判泉州,不日就將啓程赴任,特此告別。又稱,如今川陝大定,百廢待興,若宣撫處置司善加經營,此地必爲中興之始。自己時運不濟,就無法貢獻綿薄之力了。
從秦檜這封信裡,徐衛只讀出來兩個字,不甘。想秦會之是作過臺諫長官,又拜過副相的人,而且曾經是三叔的左膀右臂,在朝中也叱吒一時。哪知朝廷風向一轉,他就從中央給攆到破敗不堪的河南府作地方官。好不容易費盡心力在地方上作出政績,辦好了上頭交待的差使,滿以爲可以回朝了吧,結果只是換了個條件比較好的地方,一杆子打到福建去了,其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他因爲師事徐紹的關係,因此對徐衛比較親近,經常有書信來往。紫金虎對這個人是敬而遠之,有書信來,也客氣地回一封。此番他送書來別,徐衛思之再三,回到案桌前提筆給他回信。反正就是安慰一番,說藉機韜晦,異日必能東山再起云云。
“太尉。”還沒寫完,張慶就進入辦公堂。
“哦,來得正好,你叫人去喚晉卿,再去轉運司喚彥修,有幾件事要商議。”徐衛擡頭道。
“是。”張慶應一聲,便折身出去。
徐衛寫好信封上,交給吳拱讓他發出。又批幾篇公文,吳玠、張慶、劉子羽便到了。
“相公紅光滿面,春風得意啊。”吳玠一進門就打趣道。在徐衛的部將親信中,吳晉卿以兩樣東西出名,一是才幹,二是性情。什麼性情?好色虎捷軍初創,四處征戰的時期就不用說了,誰也顧不上搞這些。後來入陝西,也是打個不停,等後來山勢漸漸穩定些,吳玠就作了“表率”,他有一妻五妾,這是有名份的,至於沒名份和逢場作戲的就不知多少了。所以,他這一進門就開起了玩笑。
徐衛亦笑,一揮手道:“都坐吧。有這麼兩樁事,一個是河東晉寧軍與鄜延綏德軍交界處,羌衆聚集作亂,幾次襲擾我巡邏部隊。徐洪經略認爲,應該嚴厲打擊,諸位意下如何?”那晉寧軍,行政上是劃歸河東管,但地理上卻是靠近陝西,它的北面,就是麟府豐三州,折家的家業所在。
聽了這話,幾人都一時說不出來。其實你說羌衆聚集作亂,要滅了它很容易。關切是,晉寧軍雖靠近陝西,卻是歸河東管,而河東現在是女真人所佔據。對晉寧軍用兵,就是對河東用兵,對河東用兵,就有撕毀“宋金建武和議”的危險。而且現在也無法證明,這些羌人是受女真人指使的。
“還是防禦爲主吧,這事幹系太大,不可貿然行事。”張慶搖頭道。
“張機宜當知鄜延徐經略性格,如果不是做得太過,他絕不會上報制置司建議嚴厲打擊。”吳玠說道。
張慶聽了反問道:“那相公的意思是同意出兵晉寧軍了?”
吳玠搖搖頭:“倒也不是,打還是要打,控制規模。”吳玠道。
劉子羽隨即附和道:“我贊同吳制置的意見,只要把握好尺度,打一仗威懾一下也並無不可。自陝西光復以後,邊界上一直是非不斷,我軍必須讓有關各方知道,雖然開始重建,但誰敢來觸我逆鱗,必然付出代價”
張慶將目光轉向徐衛:“宣撫相公怎麼說?”
“成,打吧。”徐衛點頭道。接着又搬出另一樁事“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秦檜調離,誰去暫時主政西京?”
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地理上說屬中原,但現在除河南府外的中原地區還在金人手裡,因此陝西代管。河南府與敵戰區直接接壤,不能掉以輕心。
“要不讓通判暫時主政?”劉子羽道。
“如果通判能攝政事,秦檜也就不需要專門提出此事了。”徐衛否決道。“另外,你們都注意一點。現在雖說宋金議和休兵,但從我們的立場來說,隨時都得防備着金軍發難。河南府地處前沿,如果金人要再次對襄漢用兵,必先圖洛陽。楊從義雖然領兵坐鎮,但如果沒有一個能力極強的行政主官,就難以文武配合。”
吳玠皺着眉:“相公,朝廷既然調離秦檜,肯定會指派繼任人選。無論誰去暫時主處,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有必要?”
徐衛一笑:“晉卿,讓你去知河南府,你願意麼?”
吳玠一怔,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河南府遭受破壞的程度較其處尤盛。如果不是我軍東征之後,遷鄭州之民入境,那麼現在的河南府可以說是豺狼遍地,野獸橫行。偏生它又是西京所在,派駐此地的官員級別還不能低,秦檜是自己主動請纓來的,你認爲旁人能這麼積極麼?這麼說吧,半年之內,新任留守到不了。”徐衛笑道。
“這,卻有些難辦了。從陝西選吧,願意去的,估計級別也不夠。要不然,這事幹脆讓綿州方面處置?”張慶建議道。
“四川估計也不會有人願意去。”劉子羽在綿州幹過,此時搖頭道。
“願不願那也是王宣撫該操心的事,你着甚急?而且咱們如果把人選定了,說不好綿州方面還覺得咱們跋扈呢。”吳玠笑道。“太尉,索性,就報給王宣撫算了。”
建武六年九月,大宋鄜延經略安撫使徐洪發兵五千,進剿綏德和晉寧邊境上作亂的羌衆。五千兵,這對西軍來說,規模算小吧?但即使如此,還是引起河東極大震動大金國晉寧軍知軍在鄜延軍只推進四十多裡的情況下,竟然捲鋪蓋跑路。因爲晉寧軍雖然屬河東,但與陝西接壤,與河東卻隔着黃河。如果逃跑不及時,等西軍打過來就完蛋了。邊界上的諸羌部落被打得潰不成軍,望風而逃。大金國河東宣撫副使兼知太原府火速集結一萬餘兵力趕往晉寧軍,並將此事直接報向大金國都城燕山府。
徐洪保持了相當剋制,在打散諸羌部落以後,見金軍大舉來援,主動退出邊界。但金軍卻沒有罷手的意思,接連調兵遣將,陳兵邊界。並就西軍犯境一事,向鄜延帥司提出警告,要求給個交待。
延安府,鄜延經略安撫司。
大帥徐洪正召集衆將推演可能爆發的戰事,金河東宣撫司發來的照會言辭激烈,頗有小題大做的意思。而且據偵察,在晉寧軍,金人已經增兵三撥。雖然不至於說再犯陝西,但爆發局部戰事的風險很大。
“晉寧軍治所在黃河以西,據卑職看,對方如此大的動作,是怕我軍趁勢奪取晉寧,所以故意虛張聲勢,真正挑起戰事的可能性不大。”鄜延帥司統制,兼延安府兵馬總管說道。
“卑職也這麼覺得,如果說金人想犯陝西,絕不可能從這裡出發。經略相公,不如正式覆函河東,將事情擺明。告訴對方,我司出兵進剿乃是被迫,且並未針對金軍。”有人建議道。
徐洪捋着紅須不說話,其子徐勇見狀道:“父帥,卑職以爲信還是要回,但我司必須示以強硬”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那延安兵馬總管質疑道:“少帥何出此言?”
“諸位,金軍如此之大的動作,並非因爲畏懼。據我猜測,對方可能是在試探我司反應。”徐勇正色道。
衆將都知徐少帥膽略過人,話出必然有因,遂紛紛追問原由。徐洪也道:“你因何作此判斷?”
“父帥試想,自陝西光復,宋金兩軍隔黃河對峙。如今,我們不過五千兵越境追剿,而且事後主動退出。在這種情況下,金軍連續三次增援,陳兵邊境,好似要進犯陝西一般。但是人都知道,與晉寧接壤的綏德不光地形複雜,而且軍寨堡壘密佈,大軍根本無法推進。河東要犯陝西,必由蒲津入關中。所以,金軍欲犯陝西這說不通。如果說是爲了報復,也未免牽強,我軍追剿諸羌,未陷一城,未拔一寨,且主動退回,它報復個甚?以此度之,金人是爲試探於我。”徐勇詳盡的分析讓衆人無可辯駁。
徐洪聽罷,也頗以爲然。但是話又說回來?試探什麼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正疑惑時,一人搶入節堂,疾聲道:“大帥金人越過邊界進逼米脂”
堂上頓時譁然
陝西光復以後,西軍士氣高漲,徐洪率領的現鄜延軍,原兩興軍在光復陝西之役中戰功顯赫,正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自居。現在金人居然越過邊界,進逼米脂,這分明是一種挑釁
“孃的還真打過來了大帥,務必予以堅決反擊”將領們怒了。
徐洪神色不改,舉手道:“別慌”略一思索後,下令道“秦德你馬上領四千兵去綏德,與綏德駐軍一道應付局勢。”
“得令”名喚秦德的軍官領命,但馬問道“但卑職如何行事?”
徐洪沉聲道:“若金軍來攻,堅決反擊,若它不動手,我軍也保持克制。”赤髯虎非常明白,現在川陝的主線是重建恢復,邊界上的衝突雖然不可避免,但一定不能讓事態惡化。如果說現在鄜延軍就開上去噼裡啪啦一頓打,那麼局勢的發展就有可能讓雙方都收拾不了。
而且,方纔兒子的話也提醒了他。金軍可能是爲了試探,恐非真心來犯。不管如何,此事當速報秦州知道。
八月十五,中秋。
徐衛是一個很勤奮的人,便是法定假期也經常在衙門辦公。但這回卻不同,中午之後,他就匆匆離了制置司衙門回家。因爲今天在徐四夫婦已經作鳳州來到了秦州作客,還有徐秀萍和範經夫婦也來了。雖說是自家兄弟姊妹,但平日裡各有各家,難得聚首。
徐府之中,張九月正命人在後苑裡安排宴席。徐秀萍夫婦因爲就在秦州的緣故,早就到了,此時,大姑正和弟媳一道張羅。
“弟妹,她怎地不現身?”徐秀萍一邊將菜傳上桌,一邊問道。
“誰?”張九月正指揮僕人搬椅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說能是誰?就是新進門那個。”徐秀萍道。
張九月聞言一笑:“可能是讀書人家的女子講究多吧,嫁進門這些天,倒來拜過我一次,但平常都在房中不出來。”
徐秀萍一吸氣:“這就怪了……”四張一瞧,探過頭去低聲道“那我兄弟呢,這幾天都在哪過夜?”
好在是成了親,生了娃的婦人,又沒男人在,所以顧忌少了些。張九月也低聲道:“這幾日因爲外地來的下屬故舊多,官人時常宴飲,都在我那處過夜。”
徐秀萍聽罷,苦笑一聲:“看來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跟你我這種大字不識幾個確不一樣。”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我們老九怎麼回事?真不把傳宗接代當回事?你這廝三十好幾的人了,沒兒子你不急?姐姐還替你急呢
兩人正說着,忽聽一個聲音笑道:“你兩個倒忙得歡。”回頭一看,只見一婦人,四十多歲,體態有些臃腫,穿着倒很考究,不是徐王氏是誰?
張九月迎上去一禮,笑道:“四嫂來了,四哥呢?”
“哦,在前堂跟姐夫說話呢,我過來幫忙了。”徐王氏笑道,隨後又向徐秀萍行了禮。徐三出身將家,性格豪爽,藏不住話,馬上就把那樁“怪事”說了出來。
她不說還好,一提這個,徐王氏就變了臉色。那祝季蘭是她贖買送給弟弟作小妻的,就盼着那女人肚子爭氣,趕緊給小叔子添個男丁。現在一聽說祝季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九也不去她那裡過夜,這還得了?
只是她作嫂子的不好出面,目光落在三姐身上,慫恿道:“姐姐,索性你去喚她出來。這已經是徐家的人,怎麼還擺出一副客人模樣?不把這裡當家?我們都到了,她連個面也不露,這成何體統?”
徐秀萍一想,自己是大姑子,這事自己不管誰管?當即二話不出,就要往回走。就在此時,便瞧見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款款而來。
祝季蘭低着頭,在侍女的陪同下正走出屋檐,入得後苑,她像是很拘謹,一直不敢擡頭。輕移蓮步,走了好一陣纔到跟前,微微擡頭,先衝徐王氏一福,仍稱夫人。徐秀萍她沒見過,但料想是客,也施一禮,最後纔對張九月道:“姐姐。”真個綿綿之音,聽得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