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這些日子一直在等耶律大石的消息,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契丹梟雄動作會這麼快。
在興元府川陝宣處置司的正廳上,徐衛正和本司官員接見契丹國的使者。聽說,這羣人在仁多泉者城一帶險些讓彝生者龍的部衆給劫了,幸好彝生者龍懂些漢語,否則,恐怕就要引起外交風波。
這回來的卻不是蕭朵魯不,而是一個正經姓“耶律”的人。衆所周知,原遼國的上層主要有兩個姓構成,一個是國姓耶律,一個便是蕭姓。其中耶律是契丹人的姓,蕭是奚人的姓。奚人臣服契丹以後,遼主“善撫其部,擬爲國族”,當成自己人。
此人名叫耶律元術,他的官職名稱很拗口,徐衛也沒有記住,反正是遼主麾下的大將。耶律元術先代表遼帝,轉呈了給徐衛的禮物。都是些西域特產名珍,中土絕計見不到。
徐衛謝過之後,話從蕭朵魯不說起,他問道:“不知此前的使者近來可好?”
“多承樞密相公過問,蕭朵魯不如今正在軍中效力,相信徐樞密很快就會見到他。”耶律元術笑道。
這句話引起了在場所有川陝官員的注意,很快?怎麼說?莫非耶律大石同意了咱們的提議,要進攻西夏了?徐衛心頭一跳,疾聲問道:“上回,我託蕭朵魯不轉達遼主的消息,不知道……”
“在下正爲此事而來。”耶律元術正色道。他頓了頓,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自蕭朵魯不歸國,並帶來徐樞密的口信,我主極爲重視。召集朝臣經過許久討論,最終決定,聯宋、迫夏、攻女真、雪國恥!迎還聖上,重建大遼!”現在的契丹人,可稱爲“流亡者”,儘管耶律大石在西域打下萬里江山,但契丹人的根始終不在那裡。所以,就不難理解耶律元術爲何如此神情。
此言一出,滿堂歡騰。在座的,除了契丹使者以外,還有川陝宣撫處置司的馬擴、張慶、張浚、万俟卨等。這些人都知道徐衛聯遼的計劃,此時聽聞耶律大石同意,如何不喜?大石若能打協助打通河西走廊,非但於契丹人來說,東征復國變得切實可行;於大宋,於西軍,都有莫大的好處。從此以後,女真人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徐衛不禁都有些激動,一拍大腿:“好!遼主果是世之英雄!當機立斷,魄力非凡!尊使,敢問貴國幾時動兵?”
這句話一出,那些契丹使者都相顧而笑。徐衛看得一頭霧水,我這話有什麼好笑的?
耶律元術執禮道:“在此,要請樞密相公勿怪。只因路途遙遠,事前難以知會。在蕭朵魯不回朝兩月有餘後,我主就已經下詔出兵。”
堂上一片啞然,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官員們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蕭朵魯不是去年五月,吳玠去世之際回國的,馬擴去過虎思翰耳朵,他知道從陝西到那裡,最快最快也要走半年。也就是去說,蕭朵魯不回到虎思翰耳朵,已經是年底。再準備兩個月,然後出兵,算算時間,豈非開春之後?也就是不久之前?
徐衛除欣喜外,也有些吃驚。當初,他向蕭朵魯不建議攻夏,打通河西走廊時,蕭朵魯不還說了一通諸如契丹党項歷來交好之類的話。他本來猜測,蕭朵魯不回去以後,大石肯定要猶豫再三,卻不料,他如此堅決!
緊接着,另一個問題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既然已經出兵,那打得怎麼樣?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得到的答案更讓人吃驚。
“我主以南院大王蕭斡裡剌爲主帥,同知樞密院事蕭查剌阿不爲副帥,部族首領耶律燕山爲都部署,護衛耶律鐵哥爲都監,發十一萬騎,從哈密力出發,進攻沙州。現在,已順利奪取沙州、瓜州、肅州,党項守軍降者頗衆。眼力,我大軍正圍攻甘州,蕭大王派在下來,就是知會徐樞密,按原定計劃,兩軍在西涼府會師,商議後續。”
耶律元術一語驚滿堂。
契丹人竟然已經連下沙、瓜、肅三州,正圍攻甘州?那接下來可就是西涼府了!耶律大石好快的手腳!
正當徐衛還在震驚之中時,耶律元術問道:“在下來時,曾在仁多泉城一帶逗留,那處已被宋軍收復,想必西涼府對樞密相公來說,已經如探囊取物一般了吧?”
徐衛笑了笑,沒有馬上回答。老實說,他確實再三下令給熙河帥司,準備進攻西涼府,原本早就應該動手的。只是中途出了折彥質引軍勤王,要他幫忙照看中原這檔子事。於是就給耽誤下來,現在,人契丹軍都快打到跟前了,西軍還沒動手呢。
“好說,你回去只管回稟貴軍主帥,計劃未變,貴我兩軍仍在西涼府會師。”徐衛笑道。
“那是最好不過,實不相瞞,我軍取沙、瓜、肅三州都不算艱難,唯獨甘州強攻多日不下。而西涼府爲党項重鎮,如果西涼兵進援,那就費事了。所以,還請徐樞密……”耶律元術笑道。
徐衛正色道:“這你放心,我保證西涼府的夏軍一兵一卒也無法西進。”他這不是吹牛,也不是顧面子。在攻取仁多泉城和濟桑城兩處以後,西軍就已經對西涼府構成也巨大威脅。但是,西夏國內的局勢擺在那裡,他們根本無力西顧,力量都集中在對付蕭合達上。取西涼府,對姚平仲的熙河軍來說,不算難事。
耶律元術見他如此自信,倒也放下心來。儘管,契丹人對南朝印象不怎麼樣,對宋軍的印象更不怎麼樣。但幾次遣使到陝西,又時常通過党項人得到消息,所聞所見都證明,西軍今非昔比了。皇帝之所以下定決心,摒棄党項,聯盟南朝,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知道西軍一舉收復全陝,將金軍驅過黃河。當然,後來西軍竟然還插手西夏事務,這更讓皇帝刮目相看。
又說一陣,耶律元術話鋒一轉,提起了一件事情。
“徐樞密,宋遼從前是兄弟之國,今番再度聯手,一直是通過樞密相公。我主的意思,此番我來,一是拜會相公,二是看是否方便,去一趟江南?”
正如他所說,一直以來,大宋和契丹之間,都是通過陝西在聯繫。以至於耶律大石都在疑惑,宋遼兩國之間的事務,是不是陝西長官說了就算?不用經過宋帝?上回蕭朵魯不來,曾經隱晦地問及過此事,得知是因爲徐衛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耶律大石聽後,便吩咐出征文武,去拜徐衛時,看有沒有機會去一趟江南,也見一見宋帝,這樣更穩妥一些。
徐衛反應很快,立即答道:“這是自然,就算尊使不提,我也會安排。徐衛雖然受天子命,鎮守地方,但終究是臣子。朝廷授予我便宜大權,原本是爲救急。宋遼相逢一笑泯恩仇,此等大事,當然要由聖上和朝廷最後定奪,豈是徐某敢擅權的?這樣,你一路也辛苦,且在興元歇息兩日,我儘快安排,如何?”
耶律元術大喜,執禮道:“如此,就多勞樞密相公費心了!”
“客氣,今天晚上,我設下宴席,替各位接風洗塵,也預祝貴我兩朝能擊敗強敵,鼎定天下,再續兄弟之誼!”徐衛笑道。
“好!在下一定到!”耶律元術喜道。
隨後兩日,徐衛儘量把公務排開,專門在家裡只作一件事情,寫奏本。他雖有便宜行事的權力,但更有事後報備的意義。關於結好党項,聯絡契丹這些事情,雖然一直是由他主持,但也都向朝廷報備過。
只不過,那是例行公事,不算詳細。而朝廷大概也沒有太過重視這回事,可能杭州那幫人認爲這事不太靠譜吧。這一回,趁着契丹使者去江南的機會,他必須把這件事情詳細說明,這樣纔不至於讓趙官家和六哥一頭霧水。
奏本寫好之後,他用樞密院專門的紅字牌加急發往行在。宋代的官方通訊,皇帝的詔命要用金字牌傳,而且上面寫明“御前文字,不得入鋪”;接下來,就是樞密院的青字牌;再下,就是地方各司用的銀字牌。御前金字牌,規定一晝夜行五百里,樞密院青字牌,一晝夜三百五十里,而銀字牌就從來沒到過一晝夜三百里。徐衛現在帶着“知樞密院事”頭銜,所以他可以用青字牌來傳遞消息。
送出奏本以來,他又安排耶律元術前往杭州。緊接着,一道軍令發到熙河帥司,命令姚平仲發兵收取西涼府,同時派陝西轉運司的轉運判官,權充軍前轉運使,負責協調糧草。至於他自己,這回就不去了,你作爲軍事統帥,發手下大將打仗,沒事就親自去,這讓底下人認爲你不信任他。
卻說杭州方面,在平息了政變以後,朝中開始了清洗。凡是跟太上皇有瓜葛的官員,都受到處置。嚴重的,如黃潛善、王宗濋、羅汝楫之流,丟了性命。次之如王次翁等輩也除名編管。剩下的那結,不是貶謫,就是安置。
徐六升爲次相,他藉此機會,捎帶着把一些沒有參與此事,但卻極力主和的官員排擠出朝,紛紛下放到地方上任職。他這個作法,受到了臺諫激烈的批判。宋代政治較爲開明,其中一個最主要的表現就在於言路的暢通。御史臺雖然只是一個監察機構,既沒有行政權,也沒有司法權,更不用說兵權,但上到皇帝,下到百官,沒有人敢對臺諫掉以輕心。羅汝楫爲什麼敢上竄下跳,大放厥詞?因爲他是言官,可以風聞言事,而且不因言獲罪。
宋代名臣包公包拯作言官時,爲了反對皇帝提拔張貴妃的伯父爲宣徽使,數次直諫,宋仁宗不爲所動,堅持己見。包拯火了,攛掇整個御史臺的官員,在下朝之後,截留滿朝文武,當着百官的面,激烈地反對皇帝的作法,甚至公然說張貴妃伯父是“盛世垃圾,白晝魔鬼”,說到冒火處,包拯是越走越近。
當着朝臣的面,皇帝也不好發作。包拯又是他信任的臣子,於是皇帝退步了,以商量的口吻道:“既不作宣徽使,改作節度使如何?反正節度使是粗官。”
仁宗的本意是說,節度使在我大宋,已經不如唐末五代那樣把持大權了,而且多是授給武臣,被那些帶兵的粗人視爲最高榮耀來追求,所以稱爲“粗官”。
哪知這句話捅了馬蜂窩,包拯怒火沖天道:“節度使太祖,太宗都作過,恐非粗官!”他這一激動,唾沫星子濺了仁宗一臉。廷辯結束回到後宮,皇帝的愛妃上前詢問是否替她伯父要到了官職,仁宗氣不打一處來,一邊用袖子擦臉,一邊責怪道:“你就曉得替你父要宣徵使,宣徵使,你可知道包拯是御史!你看看吐我這一臉的口水!”
“殿丞向前說話,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豈不知包拯爲御史乎?”
從此事不難看出,宋代重視言官,容忍言官是有傳統的。徐良雖然是次相,但受到言官羣起而攻,按理,他應該謙遜謹慎,收斂一些。可徐良不這麼幹,他手裡有人事權,首先就把御史中丞給撤了,換了一個叫作週三畏的接任。結果,又遭到言官們的激烈反彈,他接下來更狠,把幾個態度最堅決的正言,司諫,御史,全調離臺諫。
他這種作法,叫作控制言路。皇帝一般都不這麼幹,他卻敢,爲什麼?因爲正是趙諶的授意。經過此變之後,趙諶認識到,自己還是太過心軟,如果早些聽宰執們的意見,清理跟太上皇有瓜葛的官員,不就沒有後來的事了麼?
當然,你作宰相,光是換批官員還不行,你上臺執政,得有施政綱領。徐六也是雄心勃勃,誓要超越其父。他施政的重心,就放在戰備上。至於民政經濟什麼的,延續從前的政策就行。
那戰備怎麼搞?趙鼎之前,已經弄了個五十萬精兵的計劃,你跟着學麼?徐良還真就不怕拾人牙慧,他認爲趙鼎之前的計劃很好,五十萬精兵是一個合理的數目,要繼續推行。但光有兵不夠,得有能征慣戰之將,於是他提出了選將法。之前,武臣的晉升,其實都掌握在軍隊統帥的手裡。他們往上一報,說誰有功,該怎樣,朝廷就批准。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朝廷並不知道。選將法,就是要以軍功爲唯一晉升標準。
兵有了,將有了,接下來就是要精器械,練戰力。他因爲在陝西任職的緣故,所以對西軍很熟悉,他認爲西軍爲所以能在對金作戰中屢立戰功,與其器械精良,戰術靈活是分不開的。以徐衛爲代表的西軍將帥非常強調武器裝備,和戰略戰術,這是南方宋軍所缺乏的。徐良決定,從荊湖宣撫司、江西宣撫司、兩浙宣撫司、淮西安撫司中抽調軍官,到西軍中去觀摩交流。
趙諶對他這些舉措非常支持,全部照準施行,私底下還對沈擇稱讚徐良“真宰相也”。
不過,皇帝也不是全部滿意,他認爲徐良這一攬子計劃雖然不錯,但缺乏一個主線,一個整體的戰略。你只說了要辦哪些事,卻沒指明辦這些事是爲什麼,你未來的規劃是怎樣?
徐良不是沒想到這一點,而是他知道,朝廷的大戰略一提出來,就不能草率更改,要完全杜絕太上皇在位時期的朝令夕改。一旦戰略擬定,那麼舉國上下,就奔着這個目標去努力。所以,在這一點上,務必要謹慎。戰略一錯,那就步步皆錯了。
正當徐六多方尋求答案時,他堂弟給他幫了大忙。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徐良仍舊和往常一樣,早朝之後,在宮裡吃了皇糧飯,然後到中書政事堂理理。先去跟首相趙鼎說了一陣話,無非就是交流近日要着重辦事哪些事務,而後坐到了自己的辦公堂。
這個位置,原來是趙鼎坐的,而趙鼎現在坐的位置,卻是朱勝非的。朱勝非被太上皇遠竄他鄉,本來大臣們以爲,朱勝非當年有擁立之功,平息政變以後,他應該就回來了。哪料,皇帝並沒有召回朱勝非,而是給了他一個宮觀閒職,又賞賜許多財物,有讓他養老,但不讓他致仕的意思。
趙諶並不是一個薄情寡恩的皇帝,他也記着朱勝非的耿耿忠心。但是,忠心是一碼事,能力又是另一碼事。這回政變,他對朱勝非比較失望,完全沒有一個宰相該有魄力和應變能力,只知道震驚,惶恐,這怎麼能執掌政府?還是守着榮華富貴養老吧。
徐六在辦公堂坐定以後,看到桌上已經排好了公文,其中有一個本子特意放在案桌中央。他拿起來一看,頓時來了精神,因爲這個本子,正是他堂弟徐衛送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