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是要去哪裡?”
樓雲剛一出現,詫異的女聲響起,山東義軍水寨的女頭目紅娘子在外堂上起身。
她打扮成了富家小姐的模樣,只比季青辰早了幾個時辰清早在楚州泊岸。
她是山東女子,身姿高挑,皮膚是蜜色的魅麗,一張秀氣的鵝蛋臉上挑起的眼角嫵婿,斜伸到了髮髻邊。
她梳着極薄的靈蛇髮髻彎斜在頭頂,垂下一隻金泊絞成的芍藥花步搖。
樓雲看着她,她一身繡花折技紋的紅裙大方得體,漆眸中溫柔帶笑。
此時她長裙伏地,手執唐扇的模樣,實在和多年前樓雲潛進山東義軍水寨與她第一次相見時大不一樣。
因爲攔路的是她,樓雲不得不停了腳步,笑道:
“我每日巡城,今日突然不去,必要讓城中的金國細作懷疑。”
他一說完,馬上就繞過了她,下了堂向大門影壁外直走。
追在他身邊的樓春和另一名家將互相擠了擠眼,他們聽說過以前樓雲進義軍寨子的往事,知道他對着紅娘子杜妍覺得尷尬。
所以,他就更急着去城門接季青辰。
更何況,今天清早進衙的這兩位客人也挺讓他頭痛。
“怕什麼,把那些金人細作殺光了就是了。”
擠開樓春追上來的義軍首領李全一把拖住了樓雲。
這位潛過了金宋邊境來和樓雲商量軍情的男子,在山東一帶是無人不知。
他和紅娘子一樣改了裝束,他打扮成了胖肚子富商模樣,用鬍鬚掩蓋住了自己英俊的小白臉。
他給杜妍遞了個眼色,自己追着樓雲一路走出了軍衙。
樓雲恨不得給這煩人傢伙一腳。踢他回去在軍衙後宅裡藏好。
但他也沒辦法勸這位統治十八連環水寨的義軍頭目老實睡到半夜,然後和杜妍一起馬上離開楚州。
他特意放了細作進城,就是爲了散佈假消息爲北伐鋪路。
但他們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消息傳出去會引起麻煩。
金軍的邊州大將也不是吃素的。
“樓大人的楚州城,守得是滴水不漏,好叫俺佩服。”
“……大哥怎麼如此見外?你我是結義之情,兄長這樣叫我。將來兄長受功封賞。爵至公侯,我難道還要一口一個國公大人?”
他只能上了馬,拖着李全這煩人的尾巴。軍衙外的城南大街上左顧右盼。
俊馬小跑了一會兒,迎面就是一支長長的商隊進了城,他勒刀在街邊仔細看着,想看清一路上走來的商隊裡有沒有樓大鵬跟着。
“大人。”
樓春眼尖。
他雖然沒有馬上發現季青辰。卻和城門外的峒丁一樣看到了季青辰身邊的坊丁姬大力。
“那人是季娘子的人。我們在泉州港見過。後來還在京城謝府裡見過”
姬大力是姬墨挑出來的心腹庫丁。
他當年和五名同伴一起離開唐坊,護送季青辰到泉州城參加蕃商大會。
半路上遇到海賊後。他還哭了一鼻子。
因爲找不到大娘子了。
回去沒辦法交代。
所以在那天夜裡,眼看着樓雲他們圍拿了海賊,審問他們與趙秉謙勾結之事。
姬大力上去和樓春說過話。
他向這羣義士們打探,有沒有見過一條逃走的小船。船上有一名女子。
樓春當時分外同情地告訴他——完全沒看到。
樓春還記得這小子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明明壯得和頭牛似的,還和他聯手殺了兩個海賊。
樓雲經這一提醒,想起了在謝府時。樓春說起季青辰身邊的坊丁以前去過泉州城。
他那時纔想明白,在銅鏡案之後季青辰突然在謝府裡向他行禮是什麼原因。
原來那一夜。她就在被海賊圍攻的船上。
至此,他才明白,爲什麼季青辰進出泉州城參加蕃商大會他完全查不到線索。
她是以漂流民的身份進城的。
而且還是他樓雲親自過問,說那夜遇難漂回港內的船民不需要查嚴。
如果早知道如此,他爲了陳、季兩家聯姻讓人去查探季氏時,他應該早就發現她有可能到過泉州城。
他本來就比陳文昌先遇上她。
當初的事是無可挽回,但樓雲早就捶胸頓足,咬定絕不能有第二次。
城南大街兩面都是商鋪,城南驛館在拐個彎的斜街上。
斜街後面就是城裡最大的青龍寺。
現下,他驅馬小碎步地走在了路邊,讓三隻商隊過大街,好在他大清早就換了便服要去城門口,所以現在也沒有驚動百姓。
他只當李全的喋喋不休是耳邊風。
他仔細看了商隊人流中女眷。
這一回他的眼光準確在停在了的季青辰漆黑烏面紗上。
樓雲瞬間就認出了她。
雖然還看不出她在面紗下是瘦了還是胖了,是不是因爲和陳文昌分手而傷了心?
但他忍不住就是滿心歡喜。
接着,他把眼光從她的面紗上迅速挪開。
“李大哥……”
他轉頭假意和李全說話。
李全已經三十歲,他那小白臉的海捕頭像圖貼在了金國邊州每一處城門口。
就算他和季青辰一樣改扮了裝束,甚至還墊了肚子貼了鬍子,但樓雲還是恨不得他早點滾回去。
節度使衙門前時時都有金國的奸細,就像對面金國邊州里也少不了大宋的細作。
最大的那位就是季辰龍。
穿着一身黑油綢袍,滿臉鬍鬚的胖子李全對商隊很感興趣。
他垂涎欲滴地打量着馬車運來城來的一批並不長多的米糧布帛,然後再一次向樓雲哭窮,要求朝廷提拱軍糧。
否則他才懶得投誠,官位又不能吃。
前幾年金國黃河改道的大水災裡。無數北方饑民要過長江去大宋就食,趙官家怕南方的邊城起混亂,壓根沒有敢開城門。
餓死無數。
屁的漢民大義,有吃的纔是硬道理。
樓雲自然是深知李全的性情,所以他一邊嘴上說着齊家商隊從河道運糧的數量,一邊還是眼盯着商隊最後。
他雖然不記得姬大力了,卻看到商隊後面終於跟來了幾名江操兵。
他心中大喜。
他知道自己沒認錯。
“……讓人悄悄跟上去。”
樓雲早有準備。向樓春使了個眼色。
他繼續騎馬在街上緩步行走。和李全向城門行去,隨行的樓春卻馬上打了暗號。
斜街方向的小巷子裡,自然有一名樓府家將溜到了大街上。
他十二三歲。容貌秀氣討喜,除了皮膚有些曬黑,他一身青衣短打樸實厚道地打扮成了普通小少年的樣子。
他擠進了商隊裡說話。
“季娘子……”
他機靈地鑽到了女眷們附近,小聲喚着。
商隊進城。不時就有路過楚州的榷場商人、本地貨棧掌櫃、夥計擠過來問價,他完全不惹人注目。然而姬大力一眼就盯住了他。
姬大力在唐坊雖然一直在田庫裡,卻有機會瞅見過所有的樓府家將。
不需姬墨下令,他和同行的五名庫丁把季青辰圍在了中間,不讓這眼生的大宋小子靠近。
“擠什麼!走開些!”
姬大力皺眉趕着這小少年。季青辰打量着這少年,卻看出了他的不同。
“是西南邊軍調防過來的峒丁?”
漢名叫關河的少年是新近纔到楚州來的夷人。
他們剛到時楚州軍衙採辦了一批土布衣料,季青辰一眼就看出來是黃氏貨棧的貨物。
儘管這少年的年紀還不到成年峒丁的歲數。
他心中歡喜。連忙點頭。
“我們家公子向季娘子問好。”
他小聲說着,隨手從肩上的貨郎簍子裡舉起幾枝簡陋珠花給她看。
“這位大姐。這珠花兒樣子漂亮又便宜,只有大姐這樣好看的模樣才配得上,這珠子可是東海上的真珠,你要不要捎兩次家去——”
“……”
聽着這西南夷的小子一口的本地話,季青辰便也覺得樓雲挑中了人。
她自然不會看上這珠花,自有姬大力一臉嫌棄地和她爭辯,說這珠子成分太差,金色
釵子壓根是假貨之類的。
“到了落腳處,再仔細看看你的首飾吧。”
說話間,她就轉了眼過去,看向了路邊的樓雲。
樓雲心中歡喜,在馬背上擺出了一臉謙虛謹慎的微笑。
想起這兩年他的經歷。
她也有些佩服。
他從福州到楚州,不僅調防了一批江北邊軍到京城,又把西南邊軍調防了一次到江北。他還藉着這次機會,讓江西、湖南一帶的軍州訓練本地團練鄉兵。
因爲貶在江西的辛棄疾老大人最擅長練鄉兵,所以在這兩年也復了湖南觀察使的官職。
樓雲得了老臣的支持,又和一心要北伐立功的大韓拉近了關係。
大韓四路伐金的計劃,楚州這一路已經漸漸成形。
“季娘子,我家公子說,雖然失禮,但明日他改扮了再去居處拜訪。”
關河小聲稟告的聲音傳入耳中,
“另外,許娘子在青龍寺裡訂了院舍,今晚正好三月十五有佛會。她應該是要來的。季娘子若是想見她,今晚也可去寺裡遊賞,自然就見着了。”
姬大力等人忍着笑嘰咕,不敢擡頭去看季青辰,只有姬墨微笑不多嘴。
“多謝大人的厚待了。”
季青辰未嘗不覺得樓雲用心。
她想起樓雲留在季園沒拿走的求親貼子,還有謝孤雲後來送到季府給她的短信。
那信上是四個字:
“不可偏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