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坐下吧!”
趙桓拉起韓世忠,讓他坐在了對面。
此刻韓世忠腦袋暈乎乎的,完全空了,尤其是趙桓稱呼他的字,讓他更加惶恐,試問哪個“良臣”會讓官家給他洗腳?
而且堂堂太尉高俅,正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木盆,侍立一旁,這個場景怎麼看怎麼荒唐。
韓世忠憋得沒法子,突然舉起巴掌,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子。
“官家恕罪,官家恕罪!別跟俺這個醉漢一般見識,官家饒命!”
趙桓笑了,拉住韓世忠的胳膊,又伸手把酒罈子提到了面前,聞了一下,而後對高俅道:“這酒只是平常,良臣好酒,回頭從宮裡挑出十壇最好的酒給他。”
高俅用力點頭,“官家放心,回頭臣就去辦!”
韓世忠越聽越不對勁兒,他算個什麼東西啊!別說官家,就算高俅在平時都不會拿正眼看他,現在又是給自己拿洗腳盆,又是要賞賜美酒,韓世忠不傻,莫名其妙受了上位者的重賞,沒有別的報答,那就只剩下一條性命了!
“官家!”韓世忠不顧一切,跪在滿是爛草的地上,磕頭作響,“臣不過是一勇之夫,滿口胡言亂語。官家寬宏大度,罪臣無以爲報,罪臣願意和金人死戰,還請官家降旨就是!”
韓世忠趴在地上,儘管他還沒活夠,但是到了這份上,還有什麼選擇嗎?只求官家能有點良心,給他家裡一點照顧,夫人還在外面呢!
想到了自己的媳婦,韓世忠鼻子發酸,對不起人啊!
韓世忠幾乎是懷着必死之心,哪知道趙桓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
“良臣,高太尉諫言,讓你帶着人去襲擊金兵,以求提升士氣,鼓舞人心。”
韓世忠匍匐地上,心墜到了地獄。
果然,什麼襲擊金兵,根本是去送死!
沒想到俺征戰二十年,竟然要這麼死了,韓世忠強忍悲傷,悶聲道:“臣,領旨!”
“別忙!”趙桓攔住了韓世忠,“朕來之前問了劉錡,他跟我說,你是天下少有的猛士,西軍之中的豪傑。朕還得知你是唯一一個敢跟金人硬碰硬的將領。樑方平不戰自潰,丟了黃河防線,罪該萬死。可你韓良臣卻是所有潰兵當中,唯一敢戰之人,手下一千多將士,回來的只有二十八人,且個個帶傷,光是這份忠勇,就讓人欽佩。”
“你好容易回到了京城,結果兵部那邊只把你當成了尋常的潰兵,連糧餉都不給你,所以你去鬧響。被抓之後,又把你聽說童貫被殺之後的一些話語拿出來,要辦你童貫餘黨的罪名。”
面對這麼一員蓋世名將,趙桓沒有理由把提前做好功課,這裡面好些事情高俅都不清楚,卻讓趙桓輕而易舉說了出來。
“高太尉,朕問你,若是放在你的身上,說兩句抱怨的話,有不妥之處嗎?”
“沒有!”高俅連忙道:“老臣未能明察,居然抓了韓統領,請官家治罪!”
趙桓沒說話,而是轉頭對着韓世忠道:“良臣,朕這次過來,不是讓你去和金人拼命,是真心向你求教,咱們大宋的兵馬能不能戰?金人究竟是不是那麼可怕?朕要死守開封,有沒有機會?”
趙桓連着發問,最後盯着韓世忠道:“朕要聽實話,良臣,朕在朝堂之上,聽不到多少有用的真話,你萬萬不要欺瞞朕!”
韓世忠傻乎乎看着趙桓,說實話,他真的有些傻眼,明明自己和皇帝差着天地,怎麼聽趙桓的語氣,彷彿在哀求自己,難道皇帝也有這麼多無奈嗎?
韓世忠到底單純,他的歷練都在軍中,稍微遲疑片刻,就當真說了實話。
“啓奏官家,別的事情臣不明白,可軍中的情況,臣還是清楚的。其實剛剛官家說只有臣敢和金人一戰,這話不對。因爲和臣並肩作戰的一位騎兵統領他叫李廻(回),也是樑方平部下,他跟臣一起拼殺,脖子上中了金人一箭,眼看活不成了,他讓臣突圍,而後抱着一名金人將領,一起落馬,被,被踩死了!臣等想戰,奈何樑方平那個賊,竟然率衆跑了,讓臣等怎麼辦?”
韓世忠發出了靈魂的拷問。
大宋不是沒有猛士,也不是沒有忠臣良將,像李廻一般的將領不是沒有。可大宋的潰敗是系統性的,從上到下,非是幾個人能扭轉的。
說句不客氣的,越是有猛士悽然戰死,白白犧牲,對大宋將士的打擊就越沉重,哪怕韓世忠一般的鋼鐵漢子,也承受不住。
“賞罰不公,輕視武人,寧可重用宦官,也不敢授權武將!導致人心離散,兵無鬥志。大宋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啊!”
趙桓深深嘆口氣,突然問道:“良臣,你覺得大宋還有救嗎?”
“有!”
“爲什麼?”
“因爲官家!”韓世忠用力道:“官家能來大牢看臣,能聽臣講話,官家,官家英明睿智,非比尋常,一定有救的!”
“哈哈哈哈!”
趙桓朗聲大笑,“良臣,你就不必拍馬屁了,這不是你擅長的。朕打算讓你負責,整頓人馬,防衛開封,你有沒有把握?”
韓世忠沉默了。
動嘴是很容易的,剖析軍中的問題,也不是難事。
難的是要怎麼辦!
眼下大宋軍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士氣全無,不敢說所有人,至少九成九的人都得了恐金病,還沒打仗,就望風而逃!
這病不治,仗沒法打!
算來算去,趙桓的提議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韓世忠親自燒燬了三座浮橋,金人沒法長驅直入,必須尋找渡船,偏偏周圍的船隻也不多,還被宋軍徵用了不少。剩下的也就是十人以下的小船,想靠着這點船隻渡河,至少也要五七天。
也就是說,還有機會!
打一仗!
只要打一仗!
能遲滯金人動作,又能鼓舞人心。
假如能爭取十天八天的時間,就能從城中招募上萬勇士,又能加固開封城防,調撥軍需物資,甚至可以催促各地的勤王之師,勝算一下子就大了許多。
其實這道理一點也不復雜,即便沒有多少軍事常識,也能想到。
真正的關鍵是誰去執行!
就憑之前趙佶的騷操作,傻子纔會給他賣命。
而且朝堂主戰主和爭論不休,萬一拼着老命,打勝歸來,不但無功,反而成了罪人,那纔是悔之晚矣。
“官家,不管怎麼樣,都要先打一仗,如果官家相信臣,就讓臣去吧!”韓世忠頓了頓,“臣只想求官家告知一件事。”
這個中年漢子昂起頭,盯着趙桓,格外認真道:“官家會放棄開封嗎?”
會嗎?
貌似不該懷疑。
可豈止韓世忠,疑心趙桓的人,何其之多!
“朕生在開封,長在開封。朕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朕豈會允許金人踐踏開封!如果朕現在有兵有將,朕想的是光復燕雲,想的是揚威塞外!想的是封狼居胥,勒功燕然!”趙桓聲音激昂,這話他說了不止一次。
跟趙佶講過,跟朝堂相公講過,講得比這次還要慷慨。
但是趙桓卻知道,這一次他是用了真正的的感情,他沒有欺騙韓世忠。或者說這是他對自己說的。
不管有多困難,他都不會退了。
開封,或者死亡!
別跟他講什麼苟且偷安,也別說什麼偏安一隅。
開封的條件很不好,防禦起來非常艱難,物資調運艱難,城大難守,還有黃河懸在頭頂……
可問題是這就是大宋一百六十年的都城!
一百多萬軍民百姓在此!
他身爲天子,萬民君父。
若是放棄了開封,轉進某地……然後靠着寫日記光復中原,活在自欺欺人的白日夢裡,還不如直接跳汴河算了。
“朕和開封,同生共死!”
一錘定音,韓世忠握緊了拳頭,熱血涌動。
“有官家這句話,臣就放心了!俺韓世忠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得!官家,請准許臣赴死!”
韓世忠匍匐地上,用力磕頭,他——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