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記着朕的話,洞庭湖的匪患不在於有多少人從賊,而在於有多少心裡頭還有大宋朝廷,有朕這個官家。”趙桓面對李孝忠,耳提面命,“前些年,太上皇弄什麼花石綱,東南叫苦連天,便是荊湖一帶也是受苦頗多,這筆賬都算在了朕的頭上,朕也是無可奈何。你到了之後,大可以施展霹靂手段,殺幾個貪官豪紳,收拾人心。對了,朕讓張所也去,殺人的事情,以他的名義做,你一個武將就不要出頭了。等平叛回來,朕再給你安排,你有什麼打算,到時候也可以跟朕講。”
趙桓不厭其煩,叮囑李孝忠,貌似跟着趙桓一來,這是君臣說話最多的一次了。
李孝忠一一答應,“官家放心,臣都記下了。事情應該沒有官家預料的那麼艱難。”
“怎麼講?”趙桓好奇道。
李孝忠道:“臣問過鍾子昂了,鐘相年紀大了,貪圖享樂,本來說什麼均貧富的那一套,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也正是因此,鍾子昂越發覺得他爹必敗無疑,纔有了爲朝廷效力的意思。”
趙桓略微沉吟,“鐘相鬧到今日,無論如何,朕也不能赦免他,唯有將他從人世間除名,你去告訴鍾子昂,如果他還願意爲國效力,朕許他從頭開始。”
李孝忠眼睛瞪大,官家不打算赦免鐘相,這是要殺人了,可殺就殺了,說什麼從人世間除名,這又是什麼道理?
李孝忠覺得這話大有玄機,可再想詢問,發現趙桓已經低頭處理札子了。
官家不願意說,問了也沒用。
李孝忠只能離去,反正還有大把的時間參悟。
李孝忠調了三千御營精銳南下,只不過他沒有直接帶着人,浩浩蕩蕩往洞庭湖去,而是讓人繞道前往黃州,然後再逆流而上。
至於李孝忠本人,則是帶着五十名精悍的士兵,隨着鍾子昂一起前往鼎州,直奔鐘相的老巢。
他們的動作不慢,在八月初,就趕到了鼎州,距離鐘相舉事的日期,還剩下十幾天。
回到了老家的鐘子昂,彷彿做了一場夢,他年紀也不大,甚至還略小李孝忠幾歲,“統制,我憋了一路,就想問統制一句,你就不怕這是一個圈套嗎?你就這麼信我?”
李孝忠哈哈一笑,伸出手在鍾子昂的腦袋上搓了一陣。
“我不是信你,也不是信我自己,而是我信官家,信這幾個月的御營生活,你一個人能作假,三百洞庭子弟做不得假。到現在爲止,有二十七位弟兄爲國捐軀,名列東華門前。鍾子昂,有些話我也不多說了,你體會更深,我現在只能告訴你一件事,你爹能活!”
鍾子昂嚥了口吐沫,仗着膽子試探着道:“這是官家的意思,還是統制?”
李孝忠失笑,“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敢代替官家承諾!說到底,令尊也不過是一窪草賊水寇,官家事務太忙,沒法親自見你,還是等着凱旋而歸,你要是夠幸運,或許能喝到一杯御酒。”
鍾子昂怔了片刻,隨後用力點頭,滿心歡喜,帶着兩個兄弟,離開了鼎州城,向湖內水寨進發。
至於李孝忠,則是特意去了一趟鄰近武陵的桃源山。
沒錯,就在鼎州武陵的西南,鄰近沅水,的確有一座山,叫做桃源。
李孝忠出身北方,又是個武夫,可他真的紮紮實實,讀過不少書,像《桃花源記》這種名篇,自然是要背誦默寫的。
而且李孝忠還知道,所謂的桃源,並不是什麼美好的理想國度,後人之所以會讀偏差了,是因爲根本不瞭解兩晉南北朝的歷史,甚至連陶淵明是什麼人都未必清楚。
自從西漢以來,就不斷有胡人內附,等到漢末三國年間,五胡已經遍及整個北方,從遼東遼西,一直到關中,莫不如是。
名將鄧艾就曾經諫言朝廷徙戎,減輕壓力,奈何三國戰亂,根本沒有精力處理,只能不了了之。
而西晉立國之後,又很快爆發八王之亂,司馬家族內鬥,耗光了西晉國力,被壓抑的五胡衝破了牢籠,宛如五隻兇悍殘暴的野獸,在中原肆虐。
百多年間,繁華的中原,遍地丘墟,白骨千里……躲避戰亂的百姓不得不衣冠南渡,鼎州一代,也有中原人跑過來。
而且爲了應對亂兵,百姓們並不敢在平坦開闊的地帶居住,會挑選一些險峻的所在,結寨自保。
這種情況有個名詞,叫做“塢堡”。
怡然自樂的桃源,到底只是一個夢,真正的“桃源”是在亂世亂兵之中的一葉孤舟,住在裡面的人,要應付遍地盜匪,要跟朝廷周旋,要下跪,也要戰鬥,要把自己變成最純粹的野獸,趨利避害,拋棄一切,只爲了卑微地生存。
李孝忠跑到桃源山,不是爲了沾染陶淵明的文氣,而是他注意到趙桓多次提到爲了九州萬民之乞活!
偏偏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就有一支兵馬,名爲乞活軍!
他們爲了保住漢家衣冠,在胡人的刀斧之下,艱難求生,他們依附過胡人政權,充當打手,也追隨過冉魏,大殺胡人……對他們來說,任何的道德評價,都太奢侈了,他們所求的只有兩個字:乞活!
李孝忠不知道趙桓爲什麼一再提起這兩個字,但他清楚,又是一次胡虜肆虐,燕山府淪陷,河北河東,大面積土地淪陷,北方百姓南逃,河北等地出現結寨自保的情況,地方上諸如鐘相一類的豪強,伺機造反。
這種情況,和兩晉的時候,又是何其相似!
他李孝忠爲什麼甘心蒙受刺字的屈辱,也要留在開封。因爲有一個人說,他不會放棄開封,他要和開封共存亡!
只要開封還在,抵抗還在,大宋就不會淪落到東晉的地步,天下大事,就還有挽回!
這個世道,不只有悍勇無敵的韓世忠,也不只有精忠報國的岳飛。
還有他李孝忠,還有許許多多的志士……
不爲一家一姓之尊榮,爲九州萬民之乞活!
李孝忠在桃源山,整整一天,他的確找到了一些石頭圍牆的殘垣斷壁,或許這就是當初南逃百姓留下來的吧!
北方五胡亂華,南方世家和皇帝爭鬥不休,戰亂頻頻,天下之間,幾乎沒有一寸淨土,只有躲在石頭圍牆的後面,才能暫時偷安。
可這麼薄的圍牆,又真的能保護住裡面的人嗎?
李孝忠不知道這裡的百姓最後結果如何,他只知道,不能讓悲劇重演!這一次單獨負責一件大事,必須要辦得漂亮。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百姓再多受苦難,這就是最緊要的!
李孝忠花了一天時間,把一切都想妥了。
他雖然調動了兵馬,但是能不打就不打,能小打就不要大打,能快速解決,就不要拖延日久,總而言之一句話,大宋真的折騰不起。
從桃源山回來的李孝忠,一邊小心翼翼佈置兵馬,免得打草驚蛇,一面焦急地等着鍾子昂的消息。
他卻不知道,此刻的鐘子昂,正在享受着他爹創造出來的無邊富貴呢!
沉重的金冠,鑲滿了寶石,扣在了鍾子昂的頭上,身上穿着華麗的袍子,繫着玉帶……說實話啊,這一套換上,他半點沒覺得富貴加身,反而有點戲臺上戲子的感覺,簡直是沐猴而冠!
“爹,你這是幹什麼啊?”
鐘相板着臉,教訓道:“別叫爹,叫父王!對,先叫父王,以後再改!”
鍾子昂哭笑不得,“爹啊,您這真是要登基稱帝了不成?”
鐘相哼了一聲,突然指着周圍,又指了指桌上的菜餚,喜滋滋道:“你瞧瞧,這滿屋子金銀器皿,還有這幾十道菜,雖說比不上宮中的御宴,可也不差吧?”
鍾子昂嘆口氣,“爹,御宴孩兒吃過。”
“你吃過?”鐘相好奇起來,他起身把兒子抓過來,到了桌前,自負道:“御宴都有什麼?有魚沒?瞧瞧,咱們這魚做的,能比上宮裡不?”
鍾子昂苦笑道:“爹,以前宮裡什麼樣,孩兒是不知道的,可是就在今年的元宵節,宮裡就給了一碗元宵,從官家到宰執,再到普通士兵,吃的都是一樣的。也就是傷兵還多了一個雞蛋,真沒有像您這樣奢侈的!”
“奢侈?什麼話!”鐘相不愛聽了,“小子,你是不是被那個官家給糊弄了?我不信,堂堂天子,還能捨不得吃喝!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鐘相不再想討論這個問題了,他話鋒一轉,“對了,小子,你這些時候在京城,你知道朝廷怎麼練兵不?朝廷的人馬怎麼樣,比起咱洞庭湖的義軍,又能怎麼樣?”
鍾子昂低着腦袋,悶聲道:“爹,孩兒只知道我們的情況,每天早起,我們揹着二十斤的鎧甲,奔跑十里,回來之後吃早飯,早飯之後,有人講解軍規,講如何行軍作戰,隨後是兩個時辰操練,吃午飯,午休,然後練習氣力,學些射箭,讀書識字,自由活動,再之後吃晚飯,晚飯後,還有唱戲說書,表演雜技。最後就睡覺了,周而復始。”
“沒了?”鐘相傻傻問道。
“的確是沒了。”鍾子昂很認真道:“我們的營中都是家世清白的新兵,原來的禁軍,還有西軍,也有人會賭錢,不過一旦被發現,就會遭到嚴懲。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扣了他們的菜金,然後獎賞給我們,我們就能吃一頓好的!”
鍾子昂提起軍營的事情,發自肺腑地歡喜。
其實最初的他也不是很適應,可是大半年下來,他徹徹底底習慣了,甚至喜歡上了這種生活,簡單而不枯燥,嚴肅帶着活潑。
鍾子昂很認真道:“爹,孩兒沒有騙你,官家治軍有多厲害,你根本想象不到,孩兒說句不客氣的話,官家只要伸出一根小指頭,就能捏死咱們,萬萬不能以卵擊石,自己找死……”
“不要說了!”
鐘相勃然大怒,“你這個逆子,你爹養了你二十年,還不及進京大半年!你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替狗皇帝說好話,你是忘了朝廷的官吏有多欺負人嗎?你還知不知道,這洞庭湖有多少人,是走投無路,靠着你爹才活下來?”
鍾子昂被問得啞口無言,可是當他環顧四周,看着熠熠生輝的器皿用具,再看看桌上的山珍海味,突然幽幽道:“父親,您現在比那些害民的官吏,又好到哪裡去?”
“你!”
鐘相氣得眼前發黑,用力跺腳。
“好你個逆子,黃佐,把他給我看管起來,三天不許他吃飯,我倒要瞧瞧,這個逆子是中了什麼邪!”
一個黃臉的中年人進來,帶着幾個人,把鍾子昂按住,捆了雙臂。
鍾子昂深深吸口氣,自己這個爹,是真的鬼迷心竅了,他才中邪了!
無可奈何,鍾子昂被押着出了房間,去後面的水牢,走在路上,黃佐突然低聲道:“是有人跟大王講,金人就要大舉南下,朝廷疲於奔命,根本無暇顧及洞庭湖。等金人打敗了朝廷,就能趁機割據一方,成就霸業了。”
鍾子昂咬了咬牙,痛苦甩頭,“難道大好男兒,要給金人當幫兇走狗嗎?”
黃佐突然頓了一下,盯着鍾子昂片刻,他又突然低頭,把鍾子昂手上的繩索解開,“大公子,你認不認識朝廷的人,黃叔想投靠朝廷,去和金狗拼個死活,也好過在這裡自欺欺人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