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姓賀,叫賀小光
他爹早年的時候,是幫人雕版印刷的,只是脾氣很臭,尤其是一喝酒就會罵人,有時還動手打人,打賀九郎的娘,打瘦弱的賀九郎。
捱揍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童年,不過他也在那時候學會了一身奇怪的本事,水墨紙筆,在他的手裡,能玩出花來,他不識字,但是卻不妨礙他模仿的惟妙惟肖。
賀小光相信,或許他就是天生的文曲星,應該讀書做官……只是稍微大一點他才知道,自己的老爹小時候是東家買來的。
屬於半個家奴,後來長大學徒,在東家的印刷作坊做事……宋代對待奴婢可謂人道,主人無辜傷害奴婢,是要承擔責任,甚至償命的。
可既然存在奴婢,身份懸殊,法令又如何能真正落到實處……尤其是在西北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賀小光的爹手藝好,能幹活,結果卻因爲身份,拿到的工錢還不如其他人多,又不敢離開主家。就只能把怒氣撒在家人身上,在妻子和孩子面前找回難得的尊嚴。
生活困苦鬱悶的賀老爹,還沒到四十歲,就因爲醉酒,落到了河溝裡,淹死了。
賀小光和他娘被趕出了原來東家的房舍,只能隨便搭個棚子,艱難度日,是老孃每天替人洗衣服,才弄一口吃的,不至於餓死。
就這樣,終於艱難長大的賀小光,實在是對這個世道提不起太多的好感。
造假理所當然的事情。
尤其是這一次,還有官家許諾,他簡直工匠精神上腦,爲了讓假的錢引逼真,連着熬了三個通宵,花了以往十倍的時間,這才把樣品做出來。
隨後開始印製生產,十天的時間過去,做出來的假鈔足足有五萬貫之多!
一萬貫就是九品官,五萬貫,能不能升到七品啊?
賀小光想入非非,很可惜他是做夢了。
這些錢被專門人員檢查之後,就把賀小光帶走,送去了一處秘密所在。戶部前不久恢復的錢監。
賀小光在這裡的任務就是利用自己的本事,不斷去複製錢引,尋找貨幣漏洞,增強防僞能力。
針對這種天賦異稟的青年,還是關起來,老老實實發揮才能。
鬼知道把他們扔在外面,會出什麼事情……賀小光的後半生大約可以看到盡頭了,衣食無憂,不斷幫着完善錢幣。
最後或許在死後還能因爲貢獻卓著,得到一塊高大的墓碑,記錄下他的成就……反正賀小光這個人從江湖上消失了。
但是他製造的假鈔卻堂而皇之,在市面上流通了。
一切都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動靜。
距離趙桓和明貞和尚的談話也過去了快半年時間。
很多人似乎都忘了這件事,趙官家雖然有這個心思,但對不起,這世道還不是他能爲所欲爲的,皇帝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笑話!
這麼多人都指着大相國寺的錢引活着,皇帝除非腦子壞了,纔敢對大相國寺下手。
所以接着奏樂,接着舞!
開封汴河,依舊紙醉金迷,高朋滿座。
昔日的御香樓燈籠高掛,吸引着八方來客,其中就有相當數量的東南豪商,他們暢談生意,開懷暢飲。
前面遷都,有相當數量的人遷去燕京。但是作爲一個新的都城,燕京並不像開封這樣紙醉金迷。
一個最顯著的差別,燕京是禁止青樓存在的。
沒錯,就是禁止!
這種行爲讓很多人不解,甚至批評,但趙桓並沒有妥協。
因爲他很清楚,自己的支持者來自於哪裡。
這些人或許沒有渠道發聲,但他們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姐妹女兒成爲他人的玩物。
更不要覺得自己一定是人上人,可以主宰他人的生命,那些認爲自己的狗都比別人孩子的命都值錢的,纔是真正病了。
總體而言,遷都之後,汴京有恢復豐亨豫大的勢頭……而新的燕京則是更像一個兵營,有着嚴肅的紀律,嚴格的要求,嚴謹之中,有透着勃勃生機,一切都是新的。
甚至可以將這一次的錢引之爭,視作新舊之爭。
這一天御香樓的客人依舊早早到來,揚州的戲班子三天前到了,有一個才十四歲的名角即將登場,演唱霸王別姬。
如果有心的話,大可以出一筆錢,共度良宵。
當然了,要多少錢,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不斷要出錢多,還要有身份……據傳言,鄭太后的族弟鄭修年已經預定了這朵嬌花!
聽到了鄭修年,好多人都一聲哀嘆,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所謂鄭太后是趙佶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是趙桓的親孃,很早就已經死了。趙佶禪位之前,鄭太后都是後宮之主。
趙桓繼位之後,把趙佶囚禁在龍德宮,對於這些先帝妃嬪,也談不上多好。鄭家彼時戰戰兢兢,生怕被牽連到。
可是隨着這幾年趙佶越來越自由,人們也就認定了,到底是親爹,官家不會把太上皇怎麼樣……而鄭太后又是太上皇的妻子,也算是趙桓的娘,官家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這幾年鄭家的地位明顯恢復,還有與日俱增的意思。
既然是上一代國舅爺看上了,尋常人哪來的希望……眼瞧着鄰近傍晚,好戲準備妥當,就等着上演……突然有人急匆匆跑進來,臉上都是汗。
“不好了,出大事了……鄭家的一批貨款,讓大相國寺的師父們給拒絕了!”
“什麼?”
衆人大吃一驚,玩笑不是這麼開的,大相國寺會拒絕鄭家的貨款,這不是開玩笑嘛?
“是真的,沒有騙你們,據說是在貨款裡驗出了假的錢引。”
“假的?錢引還有假的?”
“怎麼沒有!以前不是發生好多次了……有人眼紅了,想發財想瞎了心。”
送信之人大口喘息,“諸位老少爺們,這次的情形不一樣,不是尋常的造假。人家造得登峰造極,就跟真的一模一樣。大相國寺十幾個師父一起鑑定……結果你們猜怎麼着?假錢引的紙張竟然要更好!”
“什麼?”
整個御香樓都炸了,假錢比真錢還好?
那誰是假的,誰是真的啊?
“可說是啊,這幾年咱們用的都是錢引,誰知道有沒有假的?”
“快別說了……都三兩年了,我都沒摸過銀子,現在給我銀子,都分不出真假哩!”
……
類似的消息,在開封城,就像炸開了鍋似的。
錢引有假的,這並不稀奇,但是能得到大相國寺的認證,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這就太離譜了。
聯想到前面的交子和錢引,都是因爲假幣橫行,大幅度貶值,最後才土崩瓦解的。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大相國寺吧?
很多人也沒心情留在御香樓了,還是打聽一下情況吧,可別把自己的家底兒都賠進去。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大相國寺詢問情況,甚至有人要求兌換錢引。
這一下子大相國寺終於感覺到了問題,他們犯了一個錯誤。
一個要命的錯誤。
區區假幣,根本不值得大動干戈,就算損失了一些錢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反正要比現在人心惶惶好多了。
因此接下來大相國寺全力以赴,消除影響,聲稱假幣可以忽略不計,完全不用擔心。
同時大相國寺也向開封府提出了要求,要求追查假幣來源。
差不多三天的時間,市面就恢復了平靜,尤其重要的是鄭修年也站出來,聲稱相信大相國寺,鄭家的生意還要跟着大相國寺一起做。
沒有了相國寺的師父們,大傢伙還不知道要多麻煩哩!
這一番表態,更是堅定了信心,一切如常!
可就在下午的時候,一份從開封戶部傳出來的公文,震撼了整個東京。
鑑於大相國寺管理錢引出現的漏洞,戶部方面,暫時取消了大相國寺代繳賦稅的權力……不過要想繳納也可以,但必須是真金白銀,暫不接受錢引。
朝廷出手了,開始拋棄了大相國寺。
這是戶部的臨時舉動,還是朝廷終於出手了?
人們聯繫起前段時間的傳言,莫非說真的要來了?
寧德宮,一個五十出頭的婦人正在端坐。
鄭修年躬身施禮,難掩焦急。
“姐姐,朝廷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跟大相國寺鬧了點誤會……可也不能因爲這個,就取消了繳稅的事情,說到底,咱們和大相國寺還是一家人,現在好些朋友都找到我了,讓我沒法做人啊!”
居中的婦人正是鄭太后,她繃着臉,恨不得啐鄭修年一口。
“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朝廷的事情,豈是你能摻和的?”
鄭修年苦兮兮道:“我沒想摻和朝廷的事情,我就是經商賺錢,連土地都沒碰,這可是朝廷准許的,他趙官家再不講理,也不能連這個都不讓吧!”
鄭太后冷哼道:“蠢材,他要是講理,就不是老趙家的人了!他們趙家從老到小,都是天性薄涼……那個老東西連接我去燕京都不答應,他準是看上年輕的了。”
鄭修年愕然了片刻,這才知道,太后是在埋怨趙佶呢!
“姐姐,太上皇那塊有什麼好的,苦寒之地,還是咱們開封,中原寶地,天上地下獨一份。”
鄭太后哼了一聲,“什麼寶地,勸你一句,別跟那幫商賈之人走得太近了,要想到咱們家的體面!”
鄭修年諾諾答應,剛從宮裡出來,就有幾個家人等在這裡,急得都冒汗了。
“爺,出大事了,好些商人都去大相國寺,要求兌換錢引哩,咱們手上的一百多萬貫,可別打水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