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漆黑,沒有一絲一毫星月之光,東京城內一片寧靜,除了偶爾響起的更夫吆喝。突然,馬蹄聲劃破夜空,驚下守戶之犬的狂吠。御街之上,陸續有急馳的駿馬奔向皇宮。凡馬上躍下之人,無不昂首挺胸,步伐穩健。幾名內侍守在宮門外,待步軍司副都指揮使徐彰入宮後,暗思着,就差徐家老九了。只是牟駝岡到底離京城十幾裡地,怕是還要等些時候。縮着脖子,不住地搓着雙手,宦官們的眼睛不住地望向御街那頭。
蹄聲急促,一騎飛馳而來,於宮門前穩穩停下,馬上騎士飛身跳下,便有禁軍士卒上前牽過繮繩。內侍們定睛一看,不是徐衛是誰?驗明瞭身份,進入皇宮後,徐衛在宦官引領下疾步趨向講武殿。沒一陣,追上先行一步的父親。
爺倆並肩而行,徐彰看了看前頭內侍,小聲道:“老九,大名怕是不保。”大名,是徐家桑梓之地,怪不得他格外關注。
徐衛默然地點點頭,就在內侍傳達皇帝緊急召見的詔命之前,他已經收到李貫的部下從魏縣發回的消息,黃河對岸,已有金軍集結跡象,北京大名鐵定淪陷!好在,李固渡有徐原麾下勇將把守,應該能撐些時日。
“一旦金賊過河,滑州亦難保周全,到時候敵軍直撲東京而來,你心裡要有個數。”徐彰不愧爲沙場老將,雖去職多年,但對戰局的判斷仍舊十分準確。只是,徐衛聽老爺子這口氣,怎麼都有股氣餒悲觀的味道。
“爹放心,我曉得。”徐衛應了一句。現在他最擔心的是,趙桓突然召見武臣,十有八九是形勢所迫,而且宰相們對此肯定有異議,此次召見能得出什麼樣的結果,現在還不得而知。局勢惡化如此,如果朝廷再猶猶豫豫,就是大羅金仙也難救了。
不一陣,父子兩人到講武殿外,正撞見耿南仲、唐恪、張邦昌一幫人悻悻而出。那耿南仲瞧見徐家父子,心裡狠狠罵了一句“一門匹夫!”及至殿外,徐紹、何灌、姚平仲等人已經先到。內有一人,年不到三十,身長七尺有餘卻顯削瘦,穿緋紅官袍,肅立不言。與四周其他長官相比,此人多了一分靜氣,少了一分威武。他便是西軍折家子弟,名彥質,字仲古。去年與种師道、姚古等人先後率軍勤王抵達東京。折彥質雖出身將門,卻是憑着真本事考中了進士,可謂文武雙全。
見了徐彰,衆官都打招呼,折彥質執後輩之禮上前拜見,口稱久仰。徐彰知他是將門虎子,也十分客氣,應付了幾句。折彥質目光移到徐衛臉上,面露笑容:“這一定就是天甫公季子,徐衛徐子昂。”
徐衛上前見禮,對方着實誇獎一番,獨姚平仲一人立於旁邊,既無人與之搭話,他好像也不屑如此。正說着,內侍傳詔,官家召一衆武臣晉見。踏入殿中,趙桓早已高居於上,大臣們施行大禮後,皇帝賜徐紹、何灌、徐彰三人以座。也不提緊急召見所爲何事,殿中一時陷入沉默。
趙桓在上,望着下端,面無表情。再看肅立於後的折、姚、徐三位軍中後起,神情稍緩,未語先嘆,口氣頗爲無奈道:“兩河之地,業已失控,太原孤懸山西,朕聞聽金國二太子斡離不已率軍撲向北京大名,極有可能渡過黃河移師以擊東京,似此這般,如之奈何?”
他問題一出,下面無人回答,趙桓見狀,認爲武臣們有顧慮,不敢暢所欲言,遂寬慰道:“國家危難之際,諸卿都是朕親信武臣,不必諸般顧忌,直說無妨。但有建言,能阻敵退敵者,朕絕不吝惜任何封賞。”
話音方落,徐紹起身,衆人都望向他。趙桓一見,憶起他不久之前曾勸諫自己,不要調青滄之兵進援真定,後又勸不可調北京之兵補青滄之缺。心中感慨萬千,痛聲道:“恨不用卿之言,以致如此!愛卿但有任何建議,速速講來。”
徐紹神色肅然,對着皇帝一拜道:“陛下!以臣愚見,大名必不能保。金軍渡河只是早晚的事情。”
趙桓臉色大變!聞言失聲道:“似卿所言,豈非無法挽救?”
“不然!陛下,金軍斡離不所部雖進兵神速,兩河之地確也陷於失控險地。然太原種師中仍舊頑強防守,必能牽制金軍西路。河北之地,尚有數州堅守,可使金軍糧道不通,補給不暢。其孤軍深入,必求速戰速決。只要陛下能矢志抗戰,大宋是有辦法的!”徐紹並未言明退敵之策,先說出前提,只要你作皇帝的下定抗戰決心,帶兵之人才能明確方向,拼命效死。
趙桓聽後,並未明確表態,而是問道:“若金軍渡河,如何抵擋?”
徐紹似乎早有準備,當即奏答道:“滑州有涇原兵數萬,且有姚古徐原等人坐鎮。必能阻擋金軍一時。臣所慮者,東京防務空虛,若滑州有失,東京危矣。”
趙桓此時方纔想到,當初徐衛提出的策略,要集陝西、山東、京師之兵,朝廷卻以耗費過大爲由未加全部採用,如今想來,追悔莫及啊。
“因此,臣建議,再發勤王詔。召陝西範致虛,劉光世等人帶兵進京。如今京城四郊,兩河戰場潰兵十餘萬無人管束,禍害百姓,尋釁滋事,民怨極大!當遣得力之將加以整編,嚴明軍紀,以備抗敵。若金軍來,東京自當固守,仍可陳兵於城外,恫嚇敵軍,使其不敢貿然侵犯帝闕。待陝西援至,金人必退!”
徐紹說完,徐衛突然想起他五十大壽時所說的那番話。今天官家召見,他顯然是有備而來,說不定,他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趙桓聽罷徐紹之言,面露喜色,竟激動得難以穩坐,起身於殿頭來回踱步,良久,大聲對其說道:“宰相們終日爭吵,也未見拿出愛卿這般可行之策!朕是悔不當初!若早聽徐卿忠言,何至於此?”
徐紹謝過,趙桓命其落座,又問其他人意見。都稱樞密相公之策,實爲萬全,當速速施行。姚平仲更是主動請纓,要去城外整編潰軍。折彥質也不落人後,稱若金賊犯帝闕,必領兵死戰以報國。何灌徐彰都出慷慨之言,決意與女真抗戰到底。趙桓心頭,一時底氣陡增,想起往常與執宰們議事時無奈情景,暗思,內平叛亂,外御強敵,終究還是要靠這些武臣的,祖宗家法固然重要,可國事如此,總得權宜變通才是,難道坐以待斃不成?
思索之時,看到徐衛昂然肅立,問道:“子昂難道沒有話說?”
“樞密相公之言,確爲上策,臣並無補充。只有兩件事,要報於陛下。”徐衛沉吟片刻,回答道。
趙桓像是受到了這般武臣的極大鼓舞,情緒也變得亢奮,連連點頭道:“說說說!”
“臣率部駐紮牟駝岡,知道那處是天駟監所在。郭逆叛國,深知我虛實,臣擔心金軍一旦兵臨東京,牟駝岡所養戰馬恐爲賊所得。”歷史上,郭藥師歸順大宋後,在東京受到召見,還陪趙佶在牟駝岡打過馬球,知道天駟監在此放養戰馬數萬匹。待其叛金,引兵來攻,牟駝岡數萬良駒,女真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搶奪到手。
徐衛此言一出,衆臣都附和,認爲應該儘速轉移。趙桓點頭道:“子昂所言甚是,當命有司儘快處理。還有一件呢?”
“臣父子蒙陛下眷顧,賜宅第於西水門內。據臣觀察,東京城牆,的確是固若金湯,然水門卻是要害空虛之處。一旦水門有失……”徐衛知道,金軍第二次攻至東京,連番強擊城池不陷,後來觀察到東京西水門的疏漏,從此處擊破了東京城防。戰略上,三叔徐紹已經提出正確方針,自己不必多語,那便從戰術上加以完善。
衆人聞之色變!的確,汴河從東京外城西水門入,向東南經東京外城東水門出,恰是東京城防薄弱空虛之處。徐九所言,切中要害!
與一班武臣商議既久,不知不覺間,天已放亮。趙桓雖面露疲容,可精神着實不錯。居然破例留武臣們在禁中用早飯,徐紹不知何故,極力推辭,言金軍罷兵之際,再吃慶功宴不遲。趙桓大喜,勉勵褒獎一番,方命出宮。
十一月初六,趙桓正式下詔,首先便擢升徐紹爲樞密使,全面主持軍務。何灌罷樞密副使,專任步帥一職,但加檢校少保頭銜。任命御史中丞許翰爲樞密副使,進折彥質爲籤書樞密院事。徐彰何灌都拜京畿制置副使,全面統領東京防務。
此外,任步軍都虞侯姚平仲爲京畿制置使司副都統制,位在都統制徐原之下。對於徐衛的安排,趙桓頗費了一番腦筋。他現在的正式公職,只有一個兩河義軍巡檢使,且這還是臨時委派,並非編制之內。趙桓遂命爲京畿制置使司統制官。並姚平仲折彥質等戰將一同整編城外潰師。姚平仲對這個任命很是不快,對人說,徐衛不過是鄉兵之首,既未戍過邊,也未徵過遼,竟與我一同整編潰師,我恥於爲伍!
同時,秘密傳詔陝西的範致虛,劉光世等人,引兵南下,馳援東京。
趙桓的一連串任命詔書下來,立時在大宋朝野引起軒然大波!耿南仲等人堵在垂拱殿外長跪不起,向他請命,說祖宗之法不可違背。陛下今日所作所爲,恐要讓天下士林寒心。而諷刺的是,東京城裡,以太學生陳東爲首的大宋士子都奔走呼告,拍手稱快。趙桓先是派遣內侍勸慰,說這只是臨時權宜之計,宰相們不必計較。耿南仲之輩仍舊不依不饒,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出面,軟硬兼施,他們方纔散去。這裡面還有一個原因,提出禦敵策略的是徐紹,他原來雖是武臣,可後來轉了文階,又是執政官,所以耿唐之流奈何他不得。這也是爲什麼講武殿賜見時,何灌徐彰兩位武臣都不發言。
十月初九,北京大名陷落的消息傳回東京。金軍二太子斡離不幾乎毫不費力攻取大名,在郭藥師引導之下,進兵至大名治下魏縣。該縣有一黃河渡口,名李固渡,若紫金山浮橋不能行,此處便是過河要道,金軍似乎有意從此處渡河。趙桓驚恐萬狀,憂慮成疾,接連下詔給姚古,命其務必堅守。又催促何灌徐彰,儘速完成潰師整編,並劃分防地。
徐彰親自坐鎮辦理此事,此時東京四郊,從兩河戰場潰退下來的無主之兵經統計有十三萬之衆,且都被金軍成建制擊潰,各路兵馬圍作一團,日日生事,互相毆鬥,甚至還有人強行前往東京治下各縣“借糧”,擾得天下腳下一片烏煙瘴氣,百姓怨氣沖天。有人對前來騷擾的官軍稱,我等繳稅納糧供養你們,原是指望有敵來襲,有賊作亂時,你們能殺上幾陣,保我平安。如今強敵當前,爾等不思報國,卻來禍害百姓,還養你等作甚?
因事態緊急,金軍已至黃河北岸,整編之事迫在眉睫。徐彰將十三萬殘兵重新劃分,或隸步帥,或隸騎帥,折彥質以籤書樞密院事的身份統兵七萬餘,馳援滑州一線,阻擊金軍南渡。姚平仲得兵五萬餘,分駐京東八縣。徐衛雖只得兵不滿萬,卻因李綱力奏,趙桓將童貫一手創建的常捷軍分出七千,歸其節制。所部共計四萬兩千人,分駐京南六縣。
徐衛接到命令後,立即率領虎捷鄉軍從牟駝岡開拔,前往駐地。一安頓下來,便會同一衆軍官視察地形,最後命王彥、張憲、吳階、吳璘、程方各據一縣,自己率主力居中坐鎮,六縣呈鉗制之勢擋在東京東南面。爲使六縣之間互通訊息,徐衛下令,各縣均設烽火,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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