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徐家莊中的大火已經被撲滅。空氣中,血腥味、焦臭味混雜在一起,加上陣陣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楊彥帶着幾十條漢子,押解着數十名繳械投降的賊寇。這些人至今沒有弄明白,咱們前前後後劫掠了數十個村莊,擊退了五次官軍圍剿,甚至還攻陷了一座縣城,怎麼偏偏栽在這徐家莊?而且栽在這些鄉巴佬手裡!而且這些鄉巴佬中,還有相當部分的毛孩子!
“都利索點!”張慶則指揮剩下的鄉兵,按照徐衛的指示,將所有賊兵的屍首搬運到河邊。兩兄弟擦肩而過時,張慶問了一句“馬二沒事了吧?”
楊彥嗆得直咳嗽,搖了搖頭,唉,這人吶,生來有命。像咱這種人,天生膽大,殺人不眨眼。可馬二那廝,打小就是個焉巴貨,打個架都躲得遠遠的,如果不佔壓倒性的優勢,絕不插手。今晚,死在他那板斧下的人,少說有七八個。當時覺得他殺得挺歡,可事一完,整個人都傻了。
“今晚可真痛快!服了,九哥真是……哎,張慶,我跟你說話呢!”
小河邊,木橋上,馬泰坐在橋上,一動不動,遠遠望去,如石像一般。那柄砍死七八個賊人的斧頭,已被他扔進河裡。殺人,他從未見過,更別提親自動手,可今晚,他殺了不止一個。他清楚的記得他殺的最後一個人,頭顱被斧頭劈開,腦漿濺了他一臉。雖然在河裡洗了很多次,可他還是覺得有股子腥臭味。
十根指頭,緊緊揪着頭髮,他不敢再去想。只要一想,腦海中立刻浮現那被劈成兩半的頭顱……
“喝一口吧。”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他猛然擡頭,月光下,徐衛張臉上,早已不見了驕橫與兇殘,掛滿了微笑,如同天上的月光一般,讓他覺得親切。
馬泰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接過徐衛遞過來的酒罈子,狠灌一氣。
“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世道就是這樣,今天晚上,我們如果不這樣做。那麼現在死的,不僅僅是你我弟兄……”徐衛拿過酒罈,自己也喝了一口。輕輕搖晃着罈子,聽着壇中酒水的響動,若有所思。
“九哥,往日在莊裡,在縣裡,別人都怕我,你知道,有一次在,哎,在他孃的哪兒來着?反正我忘了,哦,在縣裡?嘿,這腦袋怎麼回事?”馬泰滿嘴噴着酒氣,有些語無倫次。
徐衛靜靜的看着他,並沒有搭話。
“可我明白,不是因爲我馬泰有什麼了不起,而是因爲別人怕你們。總之一句話吧,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不是你們的狗,我是你們的兄弟!我也是條漢子!我能幹事!我能幹大事!”馬泰揮舞着拳頭,情緒很激動。
徐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不僅是條漢子,你還是徐家莊的英雄。”說實話,馬二今晚的表現,的確讓他刮目相看。張慶說了,馬二當時橫掃千軍的氣勢,愣是嚇得一二十賊兵不敢前進一步。有個穿重甲的賊騎,刀槍不入,卻讓他一斧頭砍在胸口,等鄉兵們戰後扒下那三四十斤重的盔甲一看,肋骨全斷了,整個胸膛塌了進去。
“九哥,你,你說啥?”馬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九哥說,我,我是英雄?
“你是徐家莊當之無愧的英雄,正是因爲你的拼死奮戰,全莊老小才保全了性命。”徐衛正色道。
馬泰嘴脣抖個不停,一雙虎目中,竟閃動着淚花。
“九哥!兄弟我……”一把拉住徐衛,馬二搖晃着腦袋,就是說不出話來。
“我聽說你比我大一歲半,就憑你今晚這分膽氣,我打從心底叫你一聲……”徐衛話沒說完,馬二突然撲了過來,一把摟住他,哇哇大哭。他那體格,他那力氣,勒得徐九幾乎喘不過氣來。
徐衛正想再安撫他幾句,馬泰卻突然放開了他,一雙眼睛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個遍,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你真是我九哥?”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現在的徐衛跟從前簡直判若兩人。
略一遲疑,徐衛輕笑道:“兄弟,你醉了。”
“我沒醉!孫子才醉呢!你看着,我給你走兩步,看到沒,走兩步……”剛走一步,龐大的身軀仰面倒下,再也不動彈。
這時,張慶領着人用牛車拉着賊兵屍首趕到河邊,見馬二倒在橋上,又聞到酒味,心中已瞭然,嘆道:“殺豬都不敢看的人,居然能被你煽動起來殺人,徐衛,有你的。”
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用“煽動”這個詞,但徐衛並沒反駁,扭頭看了一眼十幾兩牛車,問道:“戰果如何?”
“這裡有一百八十四具屍首,有人樣的不到一半,剩下的不是燒得面目全非,就是被砍得四肢不全,幾個膽大的,正拼着呢。俘虜七十三個,都扒了衣裳,關在牛棚裡。我們傷了二十四人,有六個傷勢較重,正在救治。”張慶隨口說來,卻是樁樁件件,清清楚楚。
徐衛有些意外:“怎麼?無一陣亡?”
“你真當莊裡的漢子只是扒糞的農夫?哪個身上沒十幾二十年功夫?哎,這點你該最清楚纔是,哦……”忽然想起,徐衛自從大病一場後,腦子不太好使了。不過也不對,你說他腦子不靈光吧,今晚怎麼回事?難道是徐太公教的?想讓兒子在徐家莊甚至夏津縣立起威名來?這麼說來,太公是想讓他立下功勞,趁機也蔭他作個官?還是不對,太公已經致仕,離任後已經蔭補了徐大哥,哪還有徐九什麼事?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便聽徐衛叫道:“扔吧。”
“扔啥?”張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廢話,當然是扔屍首,要不然拉到河邊來幹嘛?你我兄弟吃烤肉?”徐衛笑說道。
張慶心裡陣陣噁心,皺眉道:“扔河裡作甚?”沒等徐衛回答,他就明白過來。這條河,一直流到夏津縣城外,把屍首扔進河裡,順水飄過去。正圍攻夏津的賊人一見,還不立刻軍心大亂,這樣一來,夏津之圍也解了!
徐衛見他的神情,心知他已明瞭,遂笑道:“跟你說話就是省事。”
張慶藉着月光,細細的審視着這個認識了十多年的兄弟,也如同馬二一樣,他心裡在想,這真是徐衛?今晚的作戰,全是由他一人指揮,從砍橋拒敵,到放火佈陣,再到菜園火戰,乃至最後的兩頭圍堵,每一個環節都被他計算在內。自己也是後來纔想明白,砍斷木橋,必然能在一段時間內阻止賊兵進莊,此時賊兵又看到徐家莊內一片大火,自然以爲莊裡百姓已經逃跑。
如此一來,賊軍大部隊肯定不會在徐家莊耽擱時間,畢竟他們的目標是夏津縣。徐衛算準這一點,才叫楊彥扮作婦人,放出誘餌,引賊人小部進莊。此時的菜園,已經佈置完成,只等賊兵上鉤。一場大火,燒得賊人鬼哭狼嚎,軍心大亂,這時候才把武藝最高的幾十人堵在村子兩頭的出口,痛打落水狗。
即便像自己方纔想的那樣,這些計劃是徐太公早就定下的,只是由徐衛實施。可憑從前徐衛的本事,叫他提刀殺幾個人容易,可指揮這麼慎密的行動,他絕對沒那個能力。甭說是他,就算換了自己,恐怕也……
一陣響聲,驚醒了陷入深思的他,扭頭一看,徐衛在他出神之際,已經指揮着鄉兵將那些賊人屍首拋入河中。
“你算算時間,估計要多久這些屍體才能漂到夏津縣?”徐衛望着漸漸漂遠的屍首問道。
張慶目測屍體漂流的速度後回答道:“少說得一個多時辰,而且不能拋得太快,這河道本就不寬,萬一幾具屍首同時堵住,那就前功盡棄了。”
“厲害!都說你腦子好使,看來名不虛傳。”徐衛讚了一句。
張慶心中,本覺有些壓抑,聽到這句話,稍稍釋懷,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
徐衛頗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又試探着問道:“以夏津縣的情況,恐怕抵擋不了多久吧?”
張慶面色一沉,點頭道:“不錯,縣裡沒有駐軍,即使拉去了我徐家莊兩百鄉兵,但樑橫那廝,欺壓百姓,作威作福是把好手,領軍拒敵麼?”語至此處,不屑的撇了瞥嘴。“再說賊人兵臨城下,城內怕是早就亂作一團,治安就夠他喝一壺了。所以,夏津縣,懸!”
徐衛聞言,頻頻點頭,張慶考慮得的確比較周全。可他忘了一樣,四哥這次奉命回來,就是與縣裡的官員共同組織鄉兵,抵抗賊寇。他此時,必然也在夏津縣。樑橫在徐家莊鄉兵組織完畢後,立刻拉走一大半,想必是也知道賊人已經威脅夏津。既然提前知道消息,四哥身爲軍官,不可能沒有任何動作,他一定會向大名府方面請求援軍。
當徐衛把這一點向他闡明時,張慶苦笑道:“那我們還鹹吃蘿蔔淡操心作甚?只等着朝廷官軍一到,便將這幫賊寇剿個乾乾淨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