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六月,驕陽似火的季節。定戎軍。這個陝西五路中轄區最小的地方,也如同夏日的氣候一般,熱火朝天。在得知定戎的賊寇已經被基本肅清後,外逃他處的百姓陸續迴歸,開始重建家園。徐衛在自己的權限以內,給予了極大支持,虎捷鄉軍總有約四五千人的兵力可以隨時調動去協助百姓。
收復華縣,鳳凰山的賊寇立了大功,白額獸賊兵也投誠不少,還有從河東逃過來的難民,這三者相加,人數超過七萬。雖然徐衛有權力擴充部隊,不設定額。但一來他招兵極嚴,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入伍。二來,也不想在立足未穩的情況招來某些人的猜忌。因此七萬人裡,就挑出來不到四千。那剩下的人怎麼辦?如果朝廷不給他們出路,這些人就會鋌而走險,拿起刀來自己找活路。
徐衛爲這事急得上火,又是走訪,又是商議,最後想出一個法子。定戎因兵禍。原住百姓折損較多,留下許多無主之地。可將這些投誠賊寇,逃亡難民召集起來,分給土地使其耕種,既能穩定局面,亦能增加收成。這個方案報到京兆,李綱認爲可行,又報給東京。朝廷裡執被大臣們吵得臉紅脖子粗,誰有閒功夫管定戎這點小事?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何慄大筆一揮,同意,照此辦理!
既然朝廷批覆下來,李綱也就鼎力支持。拔給了定戎一筆錢和一批物資,徐衛遂將境內流民,投誠賊寇召集起來,挑選青壯年編爲鄉兵,發給口糧器具,於少華山等險要之地構建永久性營寨,派遣虎捷軍官前往統領管束。忙時耕作,閒時操練,反正又不要一錢軍餉,還能鞏固定戎防務,何樂而不爲?
如果說定戎這邊一片熱絡,那東京簡直就是炸開鍋了。自打“詳議司”這個可以討論祖宗家法的機構成立後,沒一天不生事。人事任命,大臣們要爭,要吵,制度改良。那就更不消說了。
通過金軍兩次南侵,趙桓也開始漸漸明白。如果繼續照這身舊衣裳穿下去,早晚有一天得赤條條光着腚。於是設立這個“詳議司”,其目的,便是檢討原有制度的缺陷,並提出對策。不過,這位年輕皇帝似乎高看了自己的力量,又低估了大臣的反彈。
种師道去世之前,曾有遺言,建議皇帝退守關中,選用良臣代守東京。當時他沒在意,現在想起來,如果早聽忠臣之見,哪用得着在東京城裡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因此,便把种師道生前這個建議提到“詳議司”,要求大臣們討論是否可行。
結果除了徐紹、何慄、折彥質之外,所有大臣幾乎都表示反對。說東京是帝闕所在,天子若棄京師,必將引起天下震驚,甚至動搖國本。這是取禍之道。萬萬不能行。
這條議不通,他又授意黃潛善提出一件。金人兩次來攻,朝廷皆沿用祖宗家法,以文臣領兵,結果一敗再敗,如範至虛,李回等人,皆書生輩,並不知兵。今天局勢更加複雜兇險,是不是權宜變通一下,遇戰事,這指揮統轄之權,還是由武臣把持?
這一條境遇倒好些,詳議司十二名大臣,有五人贊同。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把握大政方針,司儀行政,教化人心,這是文臣所長。排兵佈陣,攻城掠地,這是武臣之專。眼下局勢如此,必須變通一些。
可反對的聲音同樣激烈,只不過託辭都是那老一套。什麼“祖宗家法”,什麼“武臣掌樞要,知機密,於國不利”,要不然就是搬出趙匡胤來。讓皇帝好生頭疼。
禁中,講武殿前的校閱廣場。趙桓耷拉着腦袋。揹負着雙手,緩緩前行。樞密使徐紹就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走着,一邊數着官家從中書省出來,已經嘆了五次氣。也難怪,詳議司開辦這麼久,出的結果僅僅是幾樁人事任命而已。大的政策上,一無所獲。
“唉……”皇帝第六次嘆息尤爲沉重。立在這廣場上,張目四望,忽然對身後徐紹道“徐卿,朕繼位於危難之中,兩年多來,沒一日不憂心。唯獨一天,朕極爲開懷,你可知是哪一天?”
徐紹垂首答道:“臣冒昧猜度,莫不是徐彰率軍入禁中受閱獻俘那一日?”
“不錯!只有那一天,朕由衷地振奮!想女真人何等的猖狂,短短數月陷兩河,破西京,幾乎威脅京師。可結果呢?一路讓徐彰統率的五路西軍逼了回去,一路硬是讓徐衛攆回燕雲。那天朕明白一件事情,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下決心,總是有辦法的!”趙桓顯得有些激動。大手一揮,頗有幾分豪氣。
但轉眼之間,又焉下來,第七次嘆息道:“可女真人在北地虎視眈眈,今朝去了,明日又來,我朝不能總是疲於應付。因此,朕開這‘詳議司’求變通,但卻……”
徐紹見他有些灰心喪氣,勸道:“陛下勿憂,此等關係國運之事。本就不能操之過急。”
趙桓突然回身,大聲道:“朕如何不急?高世由李植兩逆賊,已經把朕的兩河吞去了一半了!這是祖宗遺留的基業,如何能敗在朕手裡!他日下了九泉,朕有何面目見歷代先王?”
徐紹被他這一陣吼驚得呆了一呆,陝西接連急報,官家一直沒有表態。原以爲他不在意,沒想到是心裡有數。眼前這位皇帝,已經不像剛登基那般稚嫩了,至少,他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一味聽信大臣。趕緊一拜道:“陛下息怒。”
趙桓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嘆了第八次氣,繼續前行道:“朕也知道國家積弊極深,不是一年半載能夠改變的,可時不我待啊。兩河淪陷已是定局,從今往後,金人與朕,只隔一條大河,隨時可能南渡。可恨,大臣們不以國家君父爲念,死守陳規!東京雖富庶,也確是歷代先王苦心經營,可此地無險可守,哪比得上關中來得險要?朕也沒說遷都,只說是退守,可你看看大臣們那般嘴臉……”
徐紹聽到這裡停下腳步,沉聲道:“陛下是一國之君,必要時候,還需乾綱獨斷纔是。”
趙桓回首看他一眼,後者明顯感覺到皇帝的眼中閃動着一絲興奮的光芒,可片刻之後消失不見,搖搖頭道:“朕才華智謀皆不如先輩,能依靠的,也就是用人了。朝中執宰,是朕一手擢拔,如何能……”
徐紹快走兩步。到他跟前,再度一拜:“陛下,大臣們開口國本,閉口祖制。可何謂國本?在臣看來,陛下才是一國之本!高李二逆侵吞兩河,朝廷又暫時無力掌控。東京袒露,無所依託,一旦戰事驟起,狄夷狼心之輩則可長驅直入!陛下若有失,才真是動搖國本!”
趙桓聞言苦笑,執徐紹之手讚道:“愛卿果是忠義之臣,你徐氏一門,爲朕謀劃於朝堂,血戰於沙場,朕心中有數。”這幾句話說得是情真意切,叫人聽了感動不已。可徐紹不敢這麼想,伴君如伴虎,同樣“柔情蜜意”的話,官家當初肯定沒少對李綱講,可如今呢?
“對了,徐九有消息沒有?”趙桓突然換了個話題。
徐紹知道天子現在頭疼得緊,不想提這些朝政上的煩心事,也順着回答道:“回陛下,徐衛領軍入定戎,用了十來天收復城池,一月之內,定戎賊寇銷聲匿跡。如今正恢復生產,與民休養。”
趙桓頻頻點頭:“能臣!幹臣!朕就是要這樣的少年才俊!有拼勁,有闖勁,無所畏懼!好!着實是好!”說罷,竟像是狠出了口氣般,對着空氣猛砸一拳。
徐紹心想,年輕人固然有敢拼敢闖,可咱們這些老臣也不是吃乾飯的吧?
這君臣兩個正說着,忽見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耿南仲幾乎是小跑着奔過來。這廝本就生得一張疙瘩臉,這會兒或因爲奔得氣急,一張臉幾乎扭曲。幸好趙桓不像他老子那般,好以貌取臣,否則就這模樣,掏糞坑還嫌醜。
“陛下!鴻臚寺剛上報,金國使臣已經過了滑州,正投東京來。”耿南仲上氣不接下氣說道,言畢,看了徐紹一眼,眉頭微皺。
什麼?金國使臣?又來幹什麼?還想給朕灌迷魂湯?休想!你女真人就是說出朵花來,朕也知道你們都是包藏禍心,轉面無恩的狄夷禽獸!
心裡窩火,趙桓不耐道:“讓鴻臚寺按禮儀接待便是。”
耿南仲一怔,這可是金國使臣,照慣例,除了鴻臚寺卿外,還得派遣一位身居要職的大臣作爲朝廷代表親自接待,陛下怎麼……剛想詢問,趙桓已經一甩衣袖:“罷了,你們自去吧。”
望着皇帝匆匆而去的背影,徐紹似笑非笑,耿南仲一頭霧水。兩位手握重柄的權臣站在那裡,半天沒一句話講。
良久,耿南仲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徐紹一聽,笑道:“耿相這是衝誰哼?”
“哼哼,樞密相公,我聽說你那侄兒如今在陝西招兵買馬,接納四方流民賊寇,還派人聯絡河東義軍,他這是想作甚?”耿南仲陰陽怪氣地問道。
徐紹嗤之以鼻,冷笑道:“徐衛的部隊不設定額,這是官家御準的。接納四方流民,招安賊寇,那是爲了穩定地方。至於聯絡河東義軍嘛,難道耿相不知他是‘河東義軍總管’?哎,怪了,你堂堂首相,不操心軍政大事,反倒關心起我那侄兒來,耿相幾時對徐家如此友善了?”耿南仲聽後差點沒竄起來,盯着徐紹好大一陣,拂袖而去。
六月中旬,金國使臣到達東京。趙桓終究還是派了尚書右丞黃潛善前去接待。女真人這回來,在禮節上,倒沒有像從前王訥那般蠻橫無禮,該拜就拜,該跪就跪,但說起話來,卻仍是咄咄逼人。此番金使入宋,帶來了金帝吳乞買的國書,要與大宋和好,互爲睦鄰,並承諾永不相侵。當然,是有前提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南朝要承認太原、真定、河間三府爲金國領土,並交還被宋軍俘虜的金國將士,尤其是韓坊。
東京大臣初聞時都覺不解,太原等三鎮,已經被高世由李植二人佔據,金國現在專門派出使臣前來,豈不是多此一舉?可有識之士一眼看穿女真人把戲,一旦大宋朝廷點了這個頭,就等於承認高李二逆佔據大宋領土的合法性。如此一來,兩河反抗女真的義軍就成了無名之師,兩河的百姓,也就被斷了念想。
徐紹、何慄、折彥質等重臣接連上書天子,請求拒絕金人一切條件。女真人素無信譽,他們的話三歲孩童也不會相信。建議將金使逐出東京,並讓他們轉告金國皇帝,兩河是大宋固有領土,祖宗基業,寸土必保!雖然現在南朝無力掌控兩河,但至少嘴上不能認輸……
但耿南仲等人卻認爲,女真人是轉面無恩,翻臉無情,但如果全盤拒絕對方要求,恐怕會激怒金國,惹得他們再度興兵來犯。不如只答應交還俘虜如何?
趙桓大概是在“詳議司”太憋屈,終於採納了徐紹等人意見,硬氣了一回,拒絕金國一切無理要求!消息傳出,使得朝廷主戰派大臣一時倍受鼓舞!遠在陝西的李綱聞訊後,也欣喜地給徐衛寫信說,變數自此而始!
徐衛倒沒他那麼樂觀,當初在五馬山時,馬擴就曾經說過。一旦女真人開始蠶食兩河,就會找機會尋求佔領兩河的合法性,只是沒料到,來得這麼快。估計女真人的心思,是先將佔領太原等三鎮變成既成事實和法理事實,然後逐步推進。一兩年內,讓他們的傀儡全面侵佔河北河東,那時候,金軍元氣已復,可能再度入侵。這一兩年內,如果大宋方面沒有大刀闊斧的整頓,尤其是軍隊方面,那就……
六月下旬,陝西五路宣撫使李綱就目前河東形勢惡化,可能會危及陝西,召集陝西東部各路、府、軍、州的軍政長官至京兆商議對策。徐衛將軍務託於王彥吳階,政務託於張慶,先至同州,與四哥徐勝一道趕往京兆。
京兆府,長安也,許多朝代都建都於此,至大宋開國,雖定都於開封,然仍舊十分重視此處,爲陝西五路軍政中樞所在。這座數朝古都雖榮光不在,卻仍然難掩王者氣象。徐四徐九兩兄弟入了城,驚歎於長安的宏偉,遙想漢唐盛世,衛霍數入大漠,遠逐匈奴。李靖長途奔襲,生擒敵酋,那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威風!如今這江山仍舊,卻是……
無暇多加感慨,兩兄弟直投宣撫大使的衙署而去。宣撫使是代表朝廷,統管一方軍政的要員,那衙署非但氣派,更守衛森嚴,即使是各地軍政要員也不得擅入。但徐四徐九兩兄弟到了衙門口,剛下馬報了身份,便有衛士前來牽住繮繩,又有人前來引領,說是宣撫相公早有鈞旨,若徐家兄弟來,徑直入內,不需通報。
入了衙署,在小吏的引導下來到一處所在。徐家兄弟都是行伍中人,不圖奢華講究,但看到這裡的陳設,仍舊不免心酸。堂堂宣撫大臣,會客廳裡僅一桌數椅,連塊屏風照壁也沒有!李綱這種等級的重臣,其俸祿是相當可觀的,不至於這般寒酸吧?
正嗟嘆時,聽到背後腳步聲響起,回頭看時,只見李綱穿着布衣昂然而入。記得徐衛第一次見到他,是跟种師道進京時,他奉詔來迎。那時,徐衛非常詫異,原以爲這個在歷史教科書上被尊爲民族英雄的人,應該是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纔是,哪知竟是個農夫相。現在看到他穿身布衣,就更像農夫了……
“藎忱!子昂!”李綱一進來,就像長輩一般呼喚徐家哥倆的表字。兩人趕緊上前,欲行大禮,李綱雙手托住,讓他們坐下,又命僕人奉上清茶。
徐衛喝了一口,感覺又苦又澀,這也叫茶?我說宣撫相公,你也太節約了吧?要表示你公正廉潔,也不用如此刻意。
他喝到茶不對,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可徐勝是個耿直人,當即皺了一下眉頭。李綱看在眼裡,放下茶杯笑道:“怎麼?喝不慣?知足吧,你我都是朝廷官員,上有屋頂避風雨,下有茶飯充飢腸。可現在兩河地界上,不知多少人忍飢挨餓,居無定所。”
這話若是從其他官員嘴裡說出來,徐衛指定在心裡罵他虛僞。可李綱說這話時臉上的沉痛之色,是萬萬裝不出來的。
“宣撫相公憂國憂民之心,卑職實感敬佩。”徐勝由衷地說道。
李綱聞言苦笑不已,徐衛看在眼裡,心想俗話說好人沒好報,這話看來還真有道理。忠臣絕對比奸臣難作,人家范仲淹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我們這位宣撫相公倒好,無時無地不在憂君憂民。只是可惜啊,生在這麼個時代,攤上這麼個皇帝,你再憂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