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這個舉動讓身經百戰的金軍將領們摸不着頭腦,本來是保護靠前兩翼的輕騎,怎麼調轉馬頭去追鐵浮屠?徐衛被打瘋了?不止他們弄不明白,連宋軍將領也是一頭霧水。吳玠是軍中大將,任何戰略戰術層面的問題,大帥都會跟他共同探討,只是這一出他真不知情。
“大帥,這是,這是作甚?”
徐衛轉向西面,沉聲道:“活女惦記咱們不是一天兩天了,鐵浮屠的戰馬肯定動了什麼手腳,因此不受劇響驚嚇。這也是萬般無奈之下的舉動,用輕騎去拼重騎。”
紫金虎打仗有個習慣,也是當初他老爹徐彰在世時常給他說的一句話,善戰者,不慮勝,先慮敗。每一場戰鬥之前,你戰術佈置得再完善,也要留後手。比如這一次,宋軍的戰術不可謂不穩妥。但徐九堅信一點,不論面對怎樣的對手,都不要把對方當成傻子,何況此次面對金軍精銳?
金軍在他手裡,已經吃過好幾次火器的虧,不可能無動於衷,束手無策。還在耀州邊境時,他就考慮,此次作戰勝敗之關鍵,就在鐵浮屠身上。剋制住了鐵浮屠,也就勝券在握了。強弓硬弩,密集陣形,再加上奔雷火箭,這三樣本來足以讓“鐵浮屠”栽個跟頭。但他思前想後,留了一手,那就是楊再興的精騎。
只是對輕騎兵去對付重騎兵,之前沒有這樣現成的戰例,只能摸着石頭過河,因此他沒有跟吳玠等心腹商量,只單獨和楊再興談論過,說是萬不得已之時,就劍走偏鋒。
說話間,鐵浮屠已經衝出了好遠,又停了下來。重騎兵的一大軟肋就在於,他只能衝直線,而且絕不能半途停下來。一旦完成一次衝擊,無法迂迴,只能勒停戰馬,重新組織一次陣形,再發起第二波進攻。
這個時間段,就是徐衛和楊再興商量的,剋制“鐵浮屠”的關鍵!
話說那“鐵浮屠”透陣而過,把虎兒軍的大陣衝了個凌亂不堪。女真騎士們個個歡喜,知道這回得手了!破紫金虎必矣!倒也不敢太大意,透陣而過之後,在合適距離上勒停了馬,準備再組進攻陣形。
可就在他們轉身之際,赫然發現,一支宋軍的騎兵竟然追了上來!他們想幹什麼?防禦低得嚇人的輕騎,也想和人馬具裝的重騎兵較量?是我們眼花了,還是對方腦子壞了?這個問題還沒有想清楚,楊再興率領的兩千騎已經蜂擁而來!
“列陣!衝!”一名謀克軍官高舉丈長的大槍,放聲呼道。同伴迅速靠攏,重新組成了進攻的長陣。重騎兵能夠用的陣法非常有限,爲了防止前排同伴倒地阻擋去路,鐵浮屠的陣形非常簡單,分作三排,前後相隔一段距離,儘量把衝擊面拉長。
陣形簡單,重組的時間也非常迅速,楊再興的部隊還沒到,鐵浮屠又一次發動了!戰馬馱着好幾百斤的重量,踩着小碎步緩緩而前。騎士們將一丈多長的大槍平放,這重騎兵這自重,哪怕就是讓輕騎來撞,也是螻蟻撼泰山!
數十步外,楊再興手提一條狼牙棒,奔馳於衆軍之前。胯下那匹駿馬,跑得似乎連四蹄都沒沾過地面,箭一般直往前竄!身後,兩千精騎緊緊相隨!
片刻之間,兩軍相錯!
鐵浮屠的騎士們愕然了!他們平放着大槍,只等着把對方衝得稀巴爛,可就在短兵相接之間,這支宋軍騎兵竟然從他們的身邊不遠處馳過!壓根沒想過要跟他們交手!看着數量不少的馬軍從身旁飛馳而過,有人心裡開始沒底了,對方到底想作甚?
楊再興一馬當先,越過鐵浮屠之後,帶頭迂迴,兩千餘騎在平原上劃出一道圓弧,竟到了鐵浮屠背後,緊追不放!重騎兵的速度哪能和輕裝上陣的輕騎相比?不消多久,已然追上!
那鐵浮屠的騎士,從頭到腳都裹在鐵甲中,光是頭上的兜鍪就有十幾斤重,因此他們要轉頭看後面非常困難。越是這樣,心裡越慌,因爲不知道後面那些撮鳥在搞什麼名堂!
楊再興不負絕代勇將之名,永遠衝鋒在最前面,他鬆開了繮繩,雙手執着狼牙棒,瞅準了幾步以外那名鐵浮屠騎兵!口中放聲狂呼道:“包抄!”
陣形迅速展開,宛如大鵬展翅,迅速將鐵浮屠背面和兩側包圍起來!重騎兵不能停,不能迂迴,只裝備了重甲和長槍,因此當騎士們看到和自己齊頭並進的宋軍輕騎時,也無可奈何。只能看極力側過頭去,從兩個黑洞中投出疑惑的目光,你想幹啥?
答案很快揭曉!
楊再興手中的狼牙棒高高舉起,以泰山壓頂之勢,奮盡全力砸在了身前那名騎士的頭頂上!一塊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他親眼看到,那頂鐵質的頭盔整個塌了下去。與此同時,跟在鐵浮屠背後以及包圍在兩側的馬軍士兵們都動手了。狼牙棒、骨朵、鐵錘、大斧、長刀,雜七雜八的重兵器上下翻飛!一時之間,竟讓人忘了這是戰場,好像置身於打鐵鋪,叮叮咚咚響個沒完。
一名年輕的騎兵,估計十九七歲的模樣,手中拿柄鐵骨朵,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死命地往前頭那名鐵浮屠身上砸了七八下,見對方仍舊屹立不倒。一時氣急,竟拍打戰馬從兩匹敵騎中間穿了過去,跑到對方前頭,非常漂亮的一個馬上回身,手中鐵骨朵橫掃過去!一聲悶響之後,那名敵軍騎士被這一骨朵打得也不知是死是暈,反正整個身子朝另一方傾斜,又因爲人馬連在一起,不能墜地。他的體重,拖累得奔馳的戰馬也保持不了穩定,一個馬失前蹄,重重栽了下去!重騎兵一旦倒下,想站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那年少的騎兵見一擊得手,非常得意,緊抓着手中的鐵骨朵,尋找着下一個目標。可此時,鐵浮屠提起了全速,一名敵騎手中的大槍重重撞在他身上。那是何等的力量?直將他從馬背上撞飛出去!落出五九步遠!
這廝反應也快,一落地僅僅趴了片刻,馬上又起身。只是遲了,腰還沒有挺直,又被趕上來的山丘般的鐵浮屠撞趴下!這一回,直撞得他口吐鮮血,直飛出去,再也起不來。咆哮而來的敵騎從他身上踐踏而過,頓成肉泥……
鐵匠鋪仍在營業,叮叮咚咚的擊打聲不絕於耳。從來,要破重甲,一般有兩個辦法。第一個就是用極其尖銳的兵器刺穿,原理和後世的穿甲彈一樣,把力量集中在一個點上。另一個則反其道而行之,用鈍器猛擊!世上任何的鎧甲能防刀槍箭矢,但不一定能防得住鈍器。因爲鈍器追求的,不是將你的鎧甲擊破打爛,而是讓鎧甲裡的敵人受重創!
試想,一條接近三十斤重的狼牙棒,狠命砸在你後背上,儘管鎧甲可能沒什麼損傷,可你受得了麼?那巨大的力量會把你的內臟震破,而且往往一擊不會死,你會遭受持續的鈍擊,一次猛似一次,直到五臟九腑都破裂出血爲止!
一幕讓人瞠目結舌的畫面就在這戰場上上演,一千多的鐵浮屠,被宋軍輕騎追着打,鮮有還手之力。不知道多少女真最剽悍,最精銳的騎士,被鈍器打得苦不堪言。很快,他們就解脫了,因爲前方十數步就是宋軍大陣,楊再興的輕騎不得不放棄暫時放棄。
“直娘賊!也不知打死沒有!”楊再興喘息着,盼睜睜看着鐵浮屠又撞上剛剛擺好的大陣。結果和先前並無二致,移動到此的磐石重步,也難以抵擋鐵浮屠的衝擊,大陣再一次散亂!
楊再興有些冒火,一把扯下頭盔扔得老遠,啐了一口,瘋狂地叫囂道:“再追!”於是乎,兩千輕騎再次繞過大陣,緊緊追趕再一次透陣而出的鐵浮屠!
戰成了一鍋粥,雙方的主將都目不暇接。金軍柺子馬還在不停地襲擾大陣,鐵浮屠再次透陣而出,所過之處,無人可擋。楊再興的騎兵繞過疊陣,又追向了對方的重騎。就在一步之外的吳玠說話,他都有些聽不清了,耳邊倒是驚呼聲、喝斥聲、哀號聲……
徐衛在樓車的各面來回走動着,仔細查看各陣的損傷情況。讓鐵浮屠衝過的地方簡直慘不忍睹,被撞死踩死的士兵,形容極慘,許多人都是幾竅流血而亡,遺體早就變了形……
那該死遭瘟的柺子馬,跟他孃的酒喝高了一般,勁頭十足,不厭其煩地迂迴騎射。好像不把箭放光就絕不罷休一般!
“大帥!把馬泰也放出去吧!剋制了鐵浮屠,甚麼都好辦!”吳玠扯着嗓子吼道。
徐衛一張俊臉有些扭曲了,探過頭來,將耳朵朝向對方喊道:“甚麼?沒聽清!”
“卑職說,把馬統制也放出去!剋制住鐵浮屠,一切都不在話下!”吳玠奮力喊道。他剛纔已經看到了楊再興所部用的戰術,這倒是個創舉,用輕騎兵執鈍器尾隨攻擊,追着它打!
徐衛想了片刻,搖了搖頭,他懶得說話,說了也聽不見。這種戰術,不在於兵多兵少,去多了反而施展不開。現在戰局陷於膠着,但照這個態勢發展,金軍一定是強弩之末!沒看到麼,柺子馬折損較重,除非完顏活女不顧血本無歸,非要把柺子馬耗盡,否則,他應該要把柺子馬撤回去。只要他柺子馬一撤,老子立即把精銳步軍壓上去跟他近前接戰!馬泰的騎兵,只幹一件事!
他所想的,也正是幾百步外完顏活女所糾結的。當他看清宋軍輕騎的意圖後,再也笑不出來。鐵浮屠功能非常單一,它只幹一件事情,破陣!它的戰術只有一種,衝擊!可現在宋軍所用的戰術,根本不跟你對衝,每每繞到你背後,掄圓了大錘砸!紫金虎的兵,是不是都從打鐵鋪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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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改變戰術,照這麼打下去,鐵浮屠完蛋是肯定的,柺子馬傷亡慘重也是肯定的,但宋軍潰亂更是肯定的,再這麼衝上兩個回合,鋼鐵長城也會被撞成一盤散沙。到時步軍壓上去就可以鎖定勝局!但搭上幾乎全部的馬軍,來換取這一場戰鬥的勝利,值還是不值?
心中的糾結難以言表,一個巨大的考驗擺在這位被金太祖預言過的女真小將面前。
值!孃的!就衝這是紫金虎的部隊!值!我就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也值了!我打敗的是虎兒軍!
就當他幾乎要下定決心,孤注一擲時,他突然發現宋軍中還有一支部隊根本沒有動。那就是列在大陣右翼的那支馬軍!打了這麼久,從頭到尾,這支騎兵就象紮了根一樣,沒有任何動作!
這讓活女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宋軍就是潰亂了,我失去騎兵優勢,無法掩殺對方來擴大戰果。而這支馬軍,還會掩護潰軍撤退!這場戰鬥,其結局很可能是金軍不敗而敗,宋軍不勝而勝!
這個可能性使活女有些發狂!他終於相信,紫金虎的部隊,確實是扎手的硬茬!不是他的戰術有多高明,裝備有多精良,而是這種堅韌!頑強!被衝成這樣,還能一次次地重新列陣!虎兒軍的兵,全他娘是咬卵長大的!真他孃的固執!
瘋狂地咒罵着,活女有些沉不住氣了。這是他頭一次單獨指揮大規模兵團作戰,此時,有些力不從心。
可被阿骨打預言異日必爲名將的人,自然不會是草包一個。活女扯着下巴上的短鬚,咬牙切齒地想了一陣,終於定住心神。
宋軍這個所謂的疊陣,重在防禦,缺乏進攻性。精銳的步軍把相對較弱的弓弩手夾在中央,如果不是鐵浮屠,誰也衝不動它。當務之急,是解決鐵浮屠被追着打的問題,讓鐵浮屠不受影響,繼續衝陣。這就必須要牽制住對方的騎兵,這也只有騎兵才能辦到。
把柺子馬撤下來,纏住對方的馬軍,再把步軍壓上去,攻擊他的正面,再大的傷亡也不怕。柺子馬一撤,對方的陣形馬上就會補得整整齊齊,因此鐵浮屠不能再從正面衝了,只能攻擊他的側翼!如此一來,兩面受敵的宋軍,還能撐多久?
打定主意,活女表現了一個名將應該具備的素質,絲毫不遲疑,不拖泥帶水,立即發佈了軍令。部將的質疑,反對,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嘹亮的號角迴盪在關中平原,苦戰中的金軍輕重騎兵一聽到徵還的號角聲,立即脫離宋軍。
第三次透陣而出的鐵浮屠,中止了再一次衝擊。慢吞吞地調轉馬頭,向東面馳去。楊再興的部隊好像打瘋了,緊追着不放!就在此時,宋軍陣中金聲大作,這是命令退兵的訊號!因爲徐衛看到,鐵浮屠撤退之際,一直襲擾的柺子馬也跟着撤了。它們一定會保護鐵浮屠撤退,如果楊再興再追,很可能會吃虧。
鐵浮屠已經衝得人爲血人,馬爲血馬,騎士和戰馬的鎧甲上,血肉模糊。只是出去的一千九百騎,回來的可就沒這個數了。戰場上,宋軍陣中,還留下了不少。只是那些騎士早已經死在了馬背上。
柺子馬損失更重,長時間的襲擾,讓它們死傷慘重。宋軍弓弩強有力的還擊,讓柺子馬減員近小半,還不算帶着箭回來的。
宋軍方面,若僅有人頭算,損失自然更大。步軍大陣幾次被貫穿,傷亡不小。但宋軍折掉的絕大多數都是步軍,金軍損失的,可全是實打實的騎兵!誰吃的虧更大,那就見仁見智了。
金軍騎兵全數撤退,戰場上暫時消停下來。不用誰下令,將士們立即重組陣形。這似乎已經成爲一種習慣,哪怕被衝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接下來作的事,還是重組陣形,沒有逃跑這一說!
將同袍的忠骸移出陣去,補上他們原來的位置。長槍重步仍舊擋在最前頭,弓弩手們只要還站得起來的,也回到原位,檢查器械。
宋軍大陣的外圍,遍地的人屍馬屍,隨處可見。這一切看在將士們眼裡,已經麻木了。在戰場上,要活下去只有一條路可走,消滅敵人!讓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來幹掉自己!就這麼簡單!
徐衛在極其有限的時間內,迅速召集了統制以上軍官到中軍陣商議對策。
“大帥!鐵浮屠是中了邪還是怎地?根本不懼火器!孃的,虎捷軍幾次被撞開!”楊彥憤憤不平,大發牢騷。
“着實怪得緊,幾百具火器密不透風的發射,鐵浮屠還是撞過來!這裡面肯定有問題!”徐成也接口道。
徐衛一眼掃過衆將,冷聲道:“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讓你們彙報損失來了?”此話一出,衆將都不敢再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