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帥,你要是有辦法,就痛快地說出來,別吊着。”楊彥是個急性子,最聽不得誰說一段停一刻。
王稟乾咳兩聲,瞄了楊大一眼,這才道:“還是攻心爲上。”
這話出來,將帥們大感失望。本來以爲西軍中最擅長攻防城池的大帥一定有什麼高見,能夠拿下延安西城,誰料到他居然來這麼一句萬金油莫說我們這些帶兵的,就是那些粗鄙軍漢,恐怕也曉得“攻城爲下,攻心爲上”吧?
就在滿帳將帥面露失望之色時,徐衛卻知道,王稟這個人雖然自負些,但還不至於狂言。他說“攻心爲上”,肯定有他的理由,遂問道:“正臣,怎麼個攻心法?”
王稟正爲滿帳同袍不理解而暗笑,聽宣撫相公一問,來了精神,正色道:“涇原軍攻甘泉時,就有金軍自鄜州大舉北上馳援。據此判定,張俊應該在西城裡,而且極有可能是主將。”
“孃的正愁尋他不着這直娘賊城一破,逮着就沒他輕的”楊彥大罵道。
衆將都罵,張俊罵完罵張深,順帶着把高世由李植也罵一通。吳玠制止衆人,追問道:“正臣的意思是說,勸說張俊獻城?”
“正是”王稟道。“張俊原爲涇原帥司都統制,他降金,固然大節有虧。但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也是被逼無奈,沒有殺身成仁。現在我軍大舉攻延安,他知道西軍容他不下,必然拼死抵擋。如果宣撫相公網開一面,給他一條生路,卑職猜想,他應該會考慮。”
徐衛一時沒表態,徐成嘴脣一動,好像想說什麼,但看了看叔父,又看了看王稟,終究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一直寡言的徐洪此時提醒衆人:“招降當然是個辦法,但僅憑隻言片語就想說得張俊獻城只怕不易。真要如此,也得攻城招降同時進行。”
赤髯虎這個說法還是讓衆人信服的,王稟也點頭道:“徐都統所言在理。”
當日議定,徐衛派出兩興永興二軍並所有義勇鄉兵,以及張憲率領的秦鳳軍一部與涇原軍一道攻取延安西城,秦鳳軍餘部獨留東城,封鎖通道,牽制東城金軍。
鑑於兵力不足的問題,徐衛手令永興帥司留守官員,於關中徵集鄉兵民夫五萬,限期一月,投入延安戰場。
在開打以前,徐衛命軍中文吏,以“陝西制置司”的名義寫信給守城金將,勸其投降。當然,徐衛知道僅憑一封信不可能讓西城自開,因此下令於九月二十四日,開始攻城。
二十二和二十三兩日,眼見西軍合師於城下,張俊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着。他一遍遍地檢查各種城防,並親自過問砲車射程、石彈數量、箭矢儲備,以及城中青壯年男子戶口。
二十三日下午時分,忙活了兩天沒閤眼的張俊正在帥府的一處房間裡小憩。剛閉眼,正朦朧時,便聽一個聲音在房外道:“都統?都統官人?”
這幾日分外敏感,張俊一聽有響,立馬摸了牀邊的刀,一躍而起,驚道:“何人”
“張都統,卑職萬洪。”房外那人答道。
聽清來歷,張俊一雙赤紅的眼中敵意乃退,一屁股坐回牀邊,放了刀,揉着眼睛道:“進來。”
門開外,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戰將閃進房中,行個禮,直接報道:“都統,方纔有西軍軍漢馳至城下,投書一封。”
投書?睡眼朦朧的張俊精神爲之一振立即問道:“書在何處?”
那名叫萬洪的戰將從革帶上取下一方白絹,隱約可見墨跡,呈到張俊面前。後者接過,剛展開,又立馬合上,道:“你去罷。”
萬洪雖如言退出,心中暗思,這封書我們城上當值的幾名軍官都看過了,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等部將退出房,掩上門,張俊方纔展開那道書看了起來。這封信,是以“陝西制置司”名義,寫給延安西城守將的。
宋軍在信中宣稱,陝西各府、州、縣都已經光復,只剩延安一府,西軍是志在必得,這也是大勢所趨。但念及城中百姓性命財產,以及金軍中亦有從前的同袍弟兄,西軍長官不忍看到生靈塗炭,父老弟兄遭此橫禍,遂勸西城金軍開城投降。
並作出承諾如下:首先,只要開城投降,西軍保證不殺;其次,所有金軍軍官,無論番漢,都保持原有級別和待遇不變;最後,對於金軍士卒,有願從徵者,可隸軍籍,不願者,可入民籍。除此之外,當然也有賞賜金銀財物等等。
張俊將這封信反覆看了四次,抓在手中,一時恍神。
雖然沒有具名,但這應該是徐九的意思,聽說他已經作了川陝宣撫副使,如此一來,他的話也就可以代表朝廷。眼下西軍確實是佔了優勢,但延安城池堅固,不是輕易能攻得下來的,我沒有必要開城投降。
對方雖然保證不殺,保證待遇,但我是降過金的人,一旦投降,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得到重用。回去以後,恐怕也是作個閒官,束之高閣……
想到此處,又將信展開看了一遍,而後沉思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帶了勸降書,匆匆出門而去。
不多時,就召集衆將至帥府節堂,張俊將勸降書遍示衆將之後,扯了個粉碎。當堂陳詞道:“徐衛欲兵不血刃奪取西城,實在小覷於我你等回去以後,告誡將士,務必堅守城池以如此堅城,便是百萬雄兵也奈何不得”
二十四日,諸路兵馬完成集結,秦鳳、永興、兩興、涇原四司,合兵六萬餘人,義勇鄉兵萬餘,分佈圍住延安西城的東面和北面,準備攻城。
天一亮,張俊就引將佐親自上城查看敵情。西軍兵力雄厚在他意料之中,器械精良也不在話下,但張佰英對他堅固的城防體系還是有相當信心的。他從前是涇原都統制,身經百戰,像如此精妙的城防還是頭一次看到。紫金虎此番肯定得崩掉一嘴的牙
“都打起精神來敵扣城在即”張俊所過之處,他背後的部將們都喝斥着。
至一處馬面,他停了下來。馬面是城牆延伸出來的高臺,上置強弓硬弩,除了壓制攻城之敵外,馬面之間還要相互配合,射殺攀爬的敵軍士卒。從前,馬面上是立的戰棚,經韓常改良以後,去戰棚立短牆,上面開有射擊孔,以便弓弩放箭。
張俊親自操作着一張牀子弩,左右瞄準,感到十分滿意。雖然有矮牆接在前面,但有射擊孔,並不影響弓弩。
行至城牆拐角處,他使勁跺了跺半圓形的牆角,謂衆將道:“從前的牆角受到砲擊容易崩壞,如今這圓角卻穩固得多。”
戰將們無一人答話,西軍的威風大家都見識過了,這城到底能不能守住,誰心裡都沒有數。張俊見一衆士氣低迷的部下,本想喝斥幾句,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斜眼瞥了城外一眼,除了攢動的人海,就是高聳的各色戰車。
正舉步欲邁,緩慢而有節奏的戰鼓聲就敲響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外,士兵們爭相擠到牆後眺望,張俊推開幾名士卒,大步竄了過去,展目向城外一看。
只見伴隨着雄渾的戰鼓聲,在城北對面的空曠地上,一列戰車排開千步之遠的距離,正緩緩向城池靠近。
這當是砲車無疑,每座砲車高兩丈有餘,在多匹騾馬的牽引下徐徐前進。它的動作雖然緩慢,但其巨大的體形還是讓人望而生畏操砲手跟在器械旁邊,驅趕着牲口。
張俊左右一張望,只城北一面,便有這種砲車百座上下臉上一緊,他回頭喝道:“命令砲羣準備反制”幸好有“以砲制砲”的戰術,否則,就只能依靠弓弩反擊。來吧,看你的砲厲害,還是我的砲管用
“不對,這不是砲吧?怎麼沒見一根梢?”有將領發出了這樣的質疑。
“還有那橫槓一頭系的皮套,另一頭吊的是甚?”
“確實不對頭,按說如此巨砲,操砲手該是數百人才對。可你們發現沒有,西軍每座砲車四周,至多隻有幾十名士卒”
張俊沒空去理會這些疑問,因爲說話間,對方的巨砲已經停了下來。士兵正在解開騾馬,將它們趕回,而後續運送石彈的部隊已經擁了上來。
“張都統這,這距離超過三百五十步啊”一將大聲喝道,語氣中帶着一絲慌亂。不怪他失態,金軍裝備的砲車中,威力最大的,就是十三梢砲,五百多人一齊拉梢,可發百斤石彈,最遠能打三百步
可現在,宋軍的砲停在了三百五十步以外如果對方不是故弄玄虛,那就意味着,金軍的砲羣根本無法反制對方以砲制砲的戰術,將成爲空談
“聽說徐九長於巧思,歷年來,革新多種器械,莫非這又是新的?”有人問道。
這個問題,金軍中張俊最有發言權。他在西軍時就知道徐衛所部的火器獨步陝西,其他器械也改進良多
戰鼓聲突然停止,張俊知道,對方要開始攻城了部將都勸他下城去,可不知道是想激勵士氣,還是想親眼看看這砲車的威力,張俊一動不動。
“看那處快看”
衆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座砲車下,十數名士卒正用什麼東西將橫槓拉起,那垂於橫槓一頭的東西緩緩上升,等到了極限以後,橫槓似乎固定住了,有士卒開始擡起石彈往皮套裡裝填。
“用的是圓彈……”
話剛說完,那座砲車的橫槓突然彈起裝於皮套中的石彈騰空初時,只是一個黑點,眨眼之間,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向城池砸來
只聽一聲巨響那顆石彈落在護城河對岸六七十步以外,砸出一個深坑,已經難覓砲彈蹤影
一片笑聲在城頭上響起孃的,嚇老子一跳還以爲什麼利器來了原來就這點射程?你連護城河都沒打過,還裝什麼大尾巴?趕緊地,往前靠吧咱的砲羣等着你們呢
張俊卻笑不出來,因爲他看到對方所發射的石彈極大。雖然試射射程不理想,但對方可以通過減輕石彈重量來增加射程
果然,那座砲車的操砲手們又開始鼓搗了。讓人疑惑的是,他們並沒有在石彈上動什麼手腳,而是往橫槓另一端垂釣的網兜里加東西這什麼意思?
第二顆石彈升空無數雙眼睛盯着它,看它騰起,降落……
又是一聲巨響,石彈正落入護城河中,砸起巨大的水柱水花竟濺起城高沒有人再笑得出來對方一步未穩,砲車射程就遠了六七十步?就是用較小的石彈,也不可能增加如此遠的距離這什麼器械?
金軍將士們一頭霧水,都瞪大眼睛看着對方又是一通鼓搗,再次發射第三顆石彈
“來了,來了,來了……”幾名士卒同聲念着。只見空中那顆石彈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孃的蹲下”一名軍官狂吼一聲,抱頭蹲了下去幾乎就在同時,感到頭頂上一暗,石彈呼嘯着從城上掠過,沒等他們回過神來,已然聽得巨響
在城牆後端的士兵扭頭一看,但見那顆石彈正砸在通往城門的大道上,一個三尺多寬的大坑清晰可見石彈深入坑中,至少有四五尺這可是厚石板鋪成的路啊
張俊嘴角一扯,大聲喝道:“休慌”
不妙,徐衛的巨砲射程如此之遠,我的砲羣根本反制不了他孃的,只能讓他狂轟一氣了好在,我這西城的城防已經改造過,城牆是平頭的,不怕你打出缺口來。除了城樓和瞭望用的敵樓,也沒有凸出的目標,讓你轟吧你轟爛的,也不過就是民宅而已
啐了一口,張俊引佐官們匆匆下城而去。有意思的是,他們都不敢走那條通往城門,剛剛被轟過的正道,另尋小路向帥府而去。
而在城外,徐衛和吳玠馬擴三個人,以及制置司的幕僚們,正饒有興致地觀看着試砲。
“相公,這威遠砲當真使得可近可遠,靈活自如雖然龐大些,但威力驚人吶”一名幹辦公事大聲讚道。
徐衛笑了笑,不置可否。威遠砲跟從前的砲車雖然本質上一樣,都是投石機,但運作方式卻大大不同。從前的砲,是由數十數百名士卒,一起拉動繩索,便槓桿彈起,拋射石彈。而威遠砲,卻是一頭索重物垂釣,一頭裝石彈,借用重物下墜所產生的力量,使石彈發射。
一座巨砲,只需要操砲手十餘名,比起從前動輒數百人而言,極大減少了人力浪費。而且射程更遠,準確度更高
其實徐衛也不知道,他這種新式巨砲,在後世有一個正經的學名,叫“配重式拋石機”。歷史上,這種拋石機被稱作“回回砲”,“襄陽砲”,“西域砲”。因蒙古攻南宋重鎮襄陽時首用此砲而得名。
試砲仍在持續,操砲手們試圖尋找出最佳的射程。那就是盡力使石彈的着彈點在城牆前後。這當然不是絕對的,因爲任何投石機都不可能作到完全精確。否則,你百十座砲車,全部精確打擊城頭,那誰還敢上城防守,這城還用攻麼?
一次又一次的增加或減少砲錘,操砲手們耐心地工作着。其他所有巨砲都不動,只等着這一座。
因爲威遠砲的製造遵守着嚴格的規格,所有砲車的橫槓大小一致,安置一致,連垂釣在槓桿上的“砲錘”也是由重量大小一般無二的鐵塊鑄成,就如同秤砣一般,可大可小,可加可減。
“嗯來了來了”一名官員大聲提醒着衆人。
只見那一百多座砲車同時升起了砲錘,壯觀的一幕即將呈現
身在敵前指揮的徐成正縱馬奔行在各座砲車之後,巧合的是,當他奔過一座巨砲時,砲車什將正吼出“發砲”兩字就這麼,隨着他一路跑下去,巨砲依次而發好像是他在發射砲彈一般
一百多顆重逾百斤的石彈騰空,在半空中,劃出道道漂亮的弧線,落入了延安西城的城頭聲聲巨響傳來,宋軍陣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這可就苦了城上的金軍守卒他們從前不是沒有經過了這種陣仗但那時的砲車根本沒什麼準頭,要麼落在城前,要麼落在城內,直接打城頭的機率幾乎就跟喝水嗆死一樣。但這一回,好像有些例外……
“當心”一名士卒剛喊出這句話,巨大的石彈就呼嘯而至最前面的士兵忽感眼前一黑,巨大的力量震裂他的內臟,迅速推擠着他向後砸去慘在他身後所有的同袍都被這一頂攜帶萬鈞之力的砲彈砸下城去,而且是在電光火石之間
在城防改造前,有齒剁,石彈打在齒剁上,力量會受到削弱。可現在,石頭是直接命中士卒,其威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