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越近越好!就調殿前司在行朝周邊諸鎮的部隊!”趙鼎說道。屬於“三衙”之一,但自從朝廷南遷以來,三衙有名無實,軍隊實際上都歸各大宣撫司節制。獨殿前司還保留有部分兵馬,以供衛行在,保護皇帝。
徐六點了一下頭,但隨即又搖頭:“不行!逆賊既然作得如此大事,之前必有所籌備!他們如何能忽視殿前司?殿帥張仲雄留在城中,恐也不保,殿前司的部隊是指望不上了!”
他兩個說話之間,趙諶已經等不了,伏下身子,奮筆疾書。沒一陣,他將那件黃袍抓起來,疾聲道:“徐卿,你持此袍前往調兵!”
徐六接過一看,只見黃袍的背面,寫着“賊子謀逆,朕陷彀中,社稷有累卵之危,朝廷有倒懸之急,召王師入援行朝,聽良號令,如朕親臨”這樣一句話。趙鼎湊上前來看畢,問道:“徐參政,你打算往何處召兵?”
徐六緊抓着黃袍,神情凝重道:“如今,恐怕也只有指望兩浙宣撫司的部隊了。”
趙諶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道:“不論調哪一路兵馬,徐卿當快去快回!遲了……”
“官家,這正是臣所擔心的!”徐六正色道。“逆賊既然有備而來,必欲執官家而回。此間只五百將士,倘若動起手來,絕計撐不了幾時!”
站在門前的朱勝非聽到這一句,失聲道:“那官家豈非要……”
趙鼎思索着徐良的話,沉聲道:“徐參政所言不差,我等能擋得了一時,然而絕計撐不過今天。倘若殿前司的部隊指望不上,就算徐參政在今天之內調得兵來,恐怕也救不了急。”
趙諶臉色煞白:“卿等的意思是說,朕無論如何避免不了被他們押回城裡?”
三位宰相都沉默,事情恐怕確實是這樣。趙諶無力地跌坐在凳上,他心裡清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自己的父親必然已經在城中復辟。一旦自己被帶回城裡,馬上就會被軟禁,自己這些大臣也會被控制,隨後貶官遠竄……
一念至此,他不禁嘆道:“既然如此,那調兵還有何用?”
“官家,就算被逆賊所執,也斷斷不可作出一絲一毫的讓步!天子於德無虧,自即位以來,矢志恢復,天下軍民莫不感念!逆賊作亂,不得人心!只要官家不鬆口,臣就有希望!”徐良朗聲道。他只怕,自己去調兵的同時,皇帝被抓回城中,到時受太上皇和亂臣們的逼迫,答應退位。到時,就算自己調集到了軍隊,恐怕也無力迴天了。
趙諶緩緩地點着頭,無奈道:“既如此,賢卿速速動身吧,遲則生變。”
趙鼎也催促道:“徐參政,快動身吧。帶着十來名軍士保護,以防不測!”
“不!人多反而壞事!我獨自一人前往即可!朱相,趙相,倘若守不住山,回到城中,兩位無論任何遭遇,斷不可失了氣節!”徐六鄭重提醒道。
趙鼎勃然道:“這何須多說?便是舍了這條命,也絕計不作苟且之事!”
朱勝非驚魂未定,連聲道:“你放心,你放心。”
時間緊迫,不容多說,徐六將那件黃袍摺疊起來,揣在懷裡,正打算告辭時,皇帝道:“徐卿一身素服,恐惹人注意!趙卿,你快去取一套道袍來!”
趙鼎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奔去。趙諶又打量着徐良片刻,道:“徐卿,朕這件黃袍,你穿上。”
徐六一直還算鎮定,但聽到這句話,駭得臉都扭曲了,一下子拜倒在地上,顫聲道:“臣萬萬不敢!”黃袍只有天子能穿,臣子披黃袍,是想學太祖皇帝麼?
“非常時期,不要拘泥!”趙諶提高了音量。“你這揣在懷裡,反而惹人側目!”
徐良堅持不肯,不一陣,趙鼎抱着一團衣物進來。徐六扒了身上的素服,皇帝直接將黃袍拿起,披在他身上,堅持讓他穿着。無奈之下,徐良只得將有天子手詔的黃袍穿在最裡頭,外邊罩上寬大的道袍,他身材比皇帝要高大,那件黃袍緊緊裹在身上,倒也不會顯露出來。
剛穿好,下面一片喧譁,趙鼎奔出去問道:“何事驚慌?”
下面的大臣紛紛喊道:“亂軍圍山了!”
徐六在裡頭聽得真切,再不敢絲毫停留,拜於天子腳下,神情堅毅道:“臣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皇帝親自將他扶起,咬牙道:“朕和朝廷,都在徐卿身上!”
徐六頓首,隨即站起身來,對趙鼎和朱勝非一揖,拔腿就朝外頭奔去。皇帝和宰相都追了出來,只看到他人已經竄到樓下,在衆大臣茫然的目光中奔出別院而去。
“但願他此去成功……”趙諶扶欄嘆道。
葛嶺所在的山,名喚寶石山,在西湖之西,面向杭州城的一側,有石階可上山。但山後,卻根本沒有路可走,因爲再往西,都是一片山區。徐六出了抱朴廬,到後山無人之地,將衣袍紮緊,順着並不陡峭的山體往下滑走。遇有近丈高的地方通不過,他竟然縱身一跳,動作十分敏捷。下了葛嶺,他趴在草叢裡,十分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然而禍事就在此時發生,他聽到了人聲!
“快!都麻利些!”一個雄渾的男聲吼叫着。徐六此時所在的位置,是棲霞嶺和葛嶺之間的一個山坳。他本打算從這裡下山去,但聲音從南邊傳來,顯然對方已經在往此處爬。想下山,已經沒有可能了。想出去,只有翻過面前的棲霞嶺!
打定主意,不敢遲疑片刻,起身就往棲霞嶺上跑。遇到陡峭處,抓草根,扯樹枝,奮力往上攀登。很難想像,一個進士出身,在朝堂上輔佐君王的副相,竟還能幹這些。當他爬到半山腰時,往下俯瞰,果然見到一羣士兵爬了上來,封鎖住了葛嶺。他如果在山坳裡多停留一陣,此刻怕是已經被逮捕了。
不敢出聲,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喘,拼命往棲霞嶺頂部攀去。所幸,這是在南方,山都不高,要是在西部,只怕一不xiǎo心,就要跌個粉身碎骨!翻越棲霞嶺後,眼前仍舊一片茫茫的山區,偶爾能看到幾戶人家,他也不敢去,專挑僻靜處行走。等他一直朝西,走出這片山區時,確定安全之後,又折身向北。估計走了大半天,終於走上了驛道。
一路上,他只顧低頭趕路,不與任何人接觸。便是有路人,見他一副道士裝扮,也沒誰生疑,更不會想到他是當朝參政。就這麼一直朝北走,直到腹中飢渴,才發現身上根本沒錢。遂問道旁的人家討了碗水喝,藉機問路,才知已到餘杭。
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鎮江府,兩浙宣撫司所在地。他要去徵召兩浙宣撫使趙點,讓他起兵勤王!
再說另一頭,徐六走後,趙諶就得到報告,說是亂軍要強行登山。沈擇雖然掌握着內衛禁軍,可他畢竟是個宦官,而非戰將,下令官兵擋住之後,竟脫離前沿,跑回到皇帝所在的別院。
君臣十數人,戰戰兢兢,如臨末日……
危急關頭,次相趙鼎挺身而出,他倒不是要學朱勝非去跟逆賊理論,而是要去將事情弄清楚,哪怕就是死,我也得死個明白!上到皇帝,下到同僚,都不讓他去。但趙鼎堅持己見,皇帝沒奈何,只能讓他出面,刺探消息。
那葛嶺上山的石階中段,保護天子的官兵們已經架起了路障,他們不是野戰軍,此行也是儀仗的成分居多,所以連弓箭都沒有攜帶,只有腰裡的刀,手裡的槍。士兵們在路障後,將槍排成長林,而他們的對面,則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軍陣!人家已經刀出鞘,箭上弦了!
趙鼎來到這裡時,山上的軍官正跟對方派來的人說着什麼,雙方都很緊張,路障後官兵手中的鐵槍,幾乎頂到來人的身上。
他一出現,那正說話的軍官就迎上來,顫聲道:“相公,如何是好?”
趙鼎雖是書生輩,但頗有膽氣,面對着山下黑壓壓的人潮,強作鎮定,盯着路障之前的幾人喝問道:“你等何人?識得趙鼎麼!”
宰相畢竟是宰相,除了皇帝,就數他了。那幾名軍官看到他,先怕了幾分,再聽他一喝,都俯身執禮道:“見過相公,我等皆殿前司軍校。”
“你們奉了誰的命令?”趙鼎問道。
幾名軍官不敢擡頭,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趙鼎見狀,大袖一揮:“去!找能說話的來!”那幾名軍官竟還真的乖乖退下去。
他們一走,身旁的那名“內殿直”都知說道:“相公,倘若真打起來,我們撐不了許久。”
“爾等皆在班直,乃天子近衛,皆武藝絕倫之輩,怎還畏懼逆賊?”趙鼎怒道。
那都知一聽,俯首道:“卑職不惜死,但恐聖上不測。我手下只五百人馬,對方則有數千之衆,而且……”
“而且什麼?”趙鼎追問道。
“相公,這山下的兵馬,都是殿前司在行朝諸鎮的部隊。”那都知答道。趙鼎心頭一緊,果然如徐六所料,殿前司被控制了!之所以說控制,而不是倒戈,原因就在於,當今張皇后,就是出自殿帥張仲雄家族,張家沒有任何理由反水。
此時,他望見一人,在士兵簇擁下,拾階而上。當看清此人是誰時,趙鼎怒火沖天!
“見過相公。”羅汝楫在路障前七八階下,就已經停住,士兵將他圍在中央,生怕有變。
趙鼎忍住滔天之怒,咬牙問道:“羅汝楫,你爲何在此?”
“奉詔而來。”羅汝楫大聲道,他有意要讓官兵們都聽清。
“官家在嶺上,並不曾傳詔於你!”趙鼎道。
羅汝楫卻不應他的話,而是提高聲氣,對着山上山下的人羣喊話道:“天子失德、失儀、失信,內不能安黎庶,恩朝臣,外不能和番邦,靖邊陲。我大宋,以仁孝治天下。官家窮兵黷武,非但結怨金人,更使得百姓遭禍,此爲不仁;太上居於德壽宮,官家數月不過宮探視,道君駕崩,竟又拒絕太上主持喪儀和出席法事,此爲不孝。朝中大臣商議之後,報請太上皇批准,決定迎太上皇復位,諸……”
趙鼎按捺不住,一口截斷道:“羅汝楫!你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完全是一派胡言!”語至此處,他振臂呼道“天子即位於危難之時!自登基以來,以天下爲念,以祖宗基業爲念!矢志恢復故土,驅逐北夷!並不曾有絲毫失德!羅逆汝楫等賊,趁官家爲道君盡孝之際,欲行不軌,十惡不赦!此等賊子,當天下共誅之,天下共討之!諸軍,有殺此賊者,當爲殊勳!”
他聲音哄亮,響徹四方,那山下諸軍,聽了此話,頓時一片譁然!羅汝楫聽得臉色大變,回首望去,只見軍隊騷動,慌忙搶道:“休要聽他妖言惑衆!太讓皇已然復辟,今我等奉詔而來,一是保護官家回城,二是捉拿朱勝非、趙鼎、徐良等佳n侫!名正言順,鬼神欽服!”
趙鼎大怒!一把搶過身旁士兵手中的長槍狠擲過去!那槍雖然被羅汝楫的衛兵撥開,但其人還是被駭得蹲了下去!心驚膽戰地吼道:“這廝惱羞成怒了!回去!快回去!”隨後,被士兵包裹着,倉皇逃下山去。
趙鼎面對千軍,聲傳四方:“諸軍聽好!聖駕在葛嶺,有誰敢登階一步,便是謀逆!必然禍及父母妻兒!若能反戈一擊,襄助平亂,則是大功一件!”
羅汝楫回到山下,張臂喊道:“趙逆蠱惑人心,休聽他聒噪!衝上山去,捉拿佳n臣!”他一聲令下,那將士們卻是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便是有人朝前,卻見同伴們不跟隨,也茫然地退了回來。
趙鼎見事態緊急,扭頭對那都知說道:“快去請官家來!”
葛嶺就那麼大一坨,趙鼎振聾發聵的喊聲,身在抱朴廬中的皇帝其實都能隱約聽到。當班直軍官前來請他出面時,大臣們都以爲天子不可以身涉險,但這位年輕皇帝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昂然而出。
大臣們一見,天子都不怕死,我們哪裡還有偷生的道理?罷罷罷,今日以身殉國!也落個名垂青史!
卻說羅汝楫正強令軍隊往山上攻,趙鼎也已下令守卒拼死一戰,保護聖上週全。冷不防,有人大吼一聲:“聖上駕到!”
喧鬧聲立時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那石階的盡頭。只見皇帝趙諶,在以朱勝非爲首的大臣們陪同下,緩步而來。
山上的官兵們皆跪地高呼萬歲,這個舉動,使得山下的亂軍不知如何自處,咱們是不是也應該跪迎聖上?羅汝楫一見官家出面,心裡倒有些畏懼,但轉念一想,當年,徐紹朱勝非等人,不正是發動政變擁立了官家登基麼?我們今日作的事,與他們當年一樣,我爲何要怕?
這麼想着,底氣稍復,昂首挺胸立於陣前,並不行臣子之理。
趙諶來到路障下,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部隊,到底還是有些膽怯。他是作皇帝的人,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但非常之時,硬着頭皮也要上!
只是,這話從何起?
“官家,領兵前來的,正是羅汝楫,他誹謗聖上失德、失儀、失信。”趙鼎在旁提醒道。
一聽這話,趙諶就有話說了,只見皇帝輕輕撥開擋在他面前的一名軍官,洪聲喚道:“羅汝楫何在?”
羅汝楫就立在陣前,此時卻不敢應聲。
“不作聲?沒關係,朕有一言,諸軍靜聽!”趙諶腔調有些抖,但還算響亮。“苟且之徒,誹謗朕失德、失儀、失信。然朕自踐柞以來,每日激鳴則起,深夜乃臥!所爲者何?是因爲國土淪陷,黎民遭難!金人起於北,數十年間,掃蕩天下!奪我土地,害我子民!歷年來,王師浴血奮戰,雖收復區域,然兩河、中原、山東等地,仍在北夷手中。此間人民莫不翹首以盼王師北伐!朕每每想到此事,心如刀絞!恨德才淺薄,不能一舉驅逐狄夷,還我山河!”
“朕自問,即位以來,並無驕奢之舉,亦無倒行之狀!卻不知哪裡薄待了如羅汝楫之輩,以至於引兵犯上!刀槍最是無情,朕不忍見爾等流血!快快放下器械,莫揹負一個逆賊的名聲!”
趙諶一席話說出來,山下諸軍震動!羅汝楫聽得背後有異響,回頭一看,只見有軍官從馬背上下來,放下兵器,伏拜於地。軍官一帶頭,士兵們哪裡還敢遲疑,紛紛扔了器械,跪了滿地!
咱們只是奉命行事,可沒想對聖上不昨啊!再說,咱們也沒有這個膽子!
“你等作甚!太上皇已經復辟!說話之人,現在已不是大宋之主!快起來!快起來!”羅汝楫急得又竄又跳,氣急敗壞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