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堂弟的本子翻開一看,徐良有些吃驚。因爲他發現徐九這一本很厚,再拉開來,雙手伸平居然都夠不着!要知道,徐九上本子,那是惜字如金,最多就幾百字。當然,武臣差不多都這樣,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所以還是有事就說事,能兩個字說清楚的,絕不添一筆。而這一本,少說有數千言,怎地?老九讀書了?
“這廝,信也不給我回,倒有心寫這般長的奏本。”徐良這樣想着,便從頭開始看來。徐九本子的開頭,還是議論了一下現在的宋金局勢,他明確指出,女真人進攻,我朝防守的日子已經成爲過去。這從金軍退出陝西,以及兩次大舉進攻襄漢,都無功而返可以看得出來。現在,可以稱之爲戰略相持階段,我朝應該抓住這個機會,下大力氣加強軍備,準備反攻北伐。
他這個意見,跟皇帝和朝廷是一致的。而且,以西軍總帥的身份說出這一點,更具說服力。徐良提起了精神,繼續看下去。
隨後,徐衛提到,雖然女真人威風不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北夷仍舊擁有強大的實力。要想收復失土,洗雪國恥,不光自己埋頭苦幹,還需要爭取外援。說到此處,他“檢討”了自己結好西夏的策略,認爲是自己太過於樂觀,所以沒有取得實質上的成果。
因爲西夏國小,民貧,在大國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這就必然養成它反覆的性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契丹人則不同,他們跟漢人一樣,對女真人的入侵有切膚之痛,更何況,我朝雖然丟失大片領土,但至少保住了南方和西部,且一直在作抗爭。而契丹人,則有亡國之殤,其對女真人的怨恨,可謂入骨入髓!
所幸,天不絕契丹。耶律大石率部西走,在西域打下萬里江山,延續了契丹人的國柞。而大石乃世之梟雄,念念不忘恢復故土,迎還遼帝。幾年以來,陝西與契丹之間往來不斷,已就拋棄前怨達成一定的共識。
去年五月,遼使再來陝西,他提出宋遼聯手,共圖西夏的計劃。現在已經證實,得到了契丹人的認同。眼下,契丹人又遣來了使者,告知契丹軍已經開始進攻西夏,並奪取了河西走廊上的沙、瓜、肅三州,正圍攻甘州。而他自己,也已經命令西軍,奪取西涼府,阻西涼兵增援。
但是,此等大事,非他所能最終裁奪,所以報請聖上和朝廷正式宣佈聯遼圖夏攻金。在奏本送到行在之時,遼使已經在前往杭州的路上。
這是上天賜給大宋的機會,宋遼聯手,必能鼎定天下,一雪前恥!“臣有幸,逢此盛事,當披肝瀝膽,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徐六花了很長時間看罷,忍不住一擊案桌!老九這個本子來得太及時了!自己正苦思對策,這就不是現成的麼?聯遼,攻金!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慚愧。想當初宣和年間,大宋聯金攻遼,鑄成大錯。且不說什麼兄弟之國的道義,聯金攻遼的後果擺在面前,任誰看了也追悔莫及。所幸,有老九的努力,現在大宋有了一個機會,來彌補這個過錯!
當下,徐六激動得其他本子也不管了,將堂弟的奏本拿了,趕到趙鼎的辦公堂裡將此事一說,後者也是喜出望外!當下,兩名宰相什麼事也顧不了,風風火火地撲往勤政堂。
其時,趙諶正在勤政堂裡。這個年輕皇帝旁的不說,勤奮這一點上衆口皆碑。他雖然跟他父親不和,但卻繼承了他父親一些優點,那就是沒有奢侈的喜好,爲人節儉,什麼書法丹青,音律園藝一無所好,一門心思就想着政務。他多次自稱“雞鳴則起,夜半乃臥”,並非虛言。
此刻,他正閱讀宰相上的本。何灌致仕,何薊也被重處,這荊湖宣撫司羣龍無首,宣撫之位空缺,必須得儘快擬定人選。只因荊湖之地直面中原,且有拱衛襄漢之重責,必託付合適人選。
本來,他曾經許諾折仲古,讓他兼管荊湖。但是一來北伐失利了,二來折彥質在勤王時一些作法引起了爭議,所以只能作罷。朝中大臣都有意讓曾經作過宰相的抗戰派代表人物李綱接任荊湖宣撫使。李綱一生堅持抗金,歷盡波折,其心不改。他曾經擔任過陝西宣撫使,經驗豐富,本是合適人選。但趙諶另有考慮,首先李綱年紀太大了,身體也不好,恐難當此重任。還有,李綱雖然作過陝西宣撫使,但是他自己也稱“臣書生輩,實不知兵”。
現在幾大宣撫使,徐衛和趙點都是武臣,折彥質雖然是文階,但他出身西軍將門,從小耳濡目染,你能把他當成一個純粹的文臣麼?
思來想去,趙諶打算在荊宣撫司裡挑選一個有名望,有能力的武臣出來,暫時代攝宣撫使職權。因爲荊湖宣撫司的部隊,是以後北伐的中堅力量,必然有一個熟知軍事的人來領導。
他正思考人選問題是,趙鼎和徐良就來了。
“兩位賢卿來得正好,朕有一事打算和卿等商議。”趙諶道。
皇帝開了口,趙鼎徐六兩個就算再急,也得聽他說下去。當下,趙諶便把自己對於荊湖宣撫使人選的考慮說了出來,詢問二臣意見。
“陛下,這事恐怕不合適吧?荊湖宣撫司的部隊,是由原東京留守司殘部,河北招討司殘部,以及常捷軍組成。成分比較複雜,何灌之所以能鎮得住,一是因爲常捷軍由他長子統率,二是因爲其人名望既高,又熟知軍事。若從現有武臣中挑選一人,恐怕……”趙鼎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趙諶聽罷,不置可否,又問徐良:“徐卿意下如何?”
徐六想了想,答道:“陛下,趙相之言不無道理。但如果非要如此,臣倒有一個人選。”
趙諶一喜,忙問道:“是誰?”
“現在任荊湖宣撫司副都統制,韓世忠。”徐六道。
趙諶微皺着眉,喃喃道:“韓世忠?這個名字朕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韓世忠,字良臣,綏德人。早年在西軍當兵,頗有勇力。方臘舉逆,西軍奉詔平亂,韓世忠數戰有功,軍中號爲‘萬人敵’,後來親手俘虜方臘,聲名鵲起。後來,在勤王抗金之中,也都有所建樹。”徐良介紹道。
趙諶這纔想起,笑道:“朕總覺得在哪裡聽過,原來是俘虜方臘之人。好,算韓世忠一個,來日交由大臣商議。”語至此處,他纔想起兩位宰相是主動而來,因此問道“兩位到勤政堂,莫是有事?”
徐良飛快會從袖中取出徐衛奏本,雙手呈到皇帝面前,道:“剛剛收到的陝西宣撫處置副使徐衛本。”
“徐衛的本子?”趙諶說着,臉上就露出了笑容。這幾乎成了他的一個習慣,凡是徐衛上本,必有好事!
“奇哉怪也,往昔徐衛上本,惜墨如金,唯恐多寫一句,此番怎連篇?”趙諶一邊說着,一邊看了起來。
因爲奏本很長,而且古代沒有標點符號,斷句依靠的是“之乎者也”這類虛詞。偏偏徐衛寫本子,從來都是言簡意賅,很少用之乎者也,所以要是看他寫的文章,那是最費勁的。以前,他的本子在自己寫好之後,一般都要讓人潤潤色,修改修改。但涉及機密之事,不能讓旁人知道的,他就只能自己捉刀。皇帝和宰相都知道他這個習慣,所以並不意外。
但如此一來,就苦了皇帝,洋洋灑灑數千言,還得逐字逐句地去斷,所以用時很久。兩位宰相也只能老老實實在旁邊呆着,因爲皇帝似乎看得入了神,忘了賜座。
終於,趙諶將本子看完。他沒有像徐良那樣激動,撫着奏本嘆道:“從前,徐衛多次上報他聯絡党項契丹的事,可朝中一直不以爲意,認爲不切實際。也難爲他,還真作到了。”
“官家,大石的使者已經在路上,朝廷得趕緊準備。”趙鼎提醒道。
按說,外邦使者來朝,自然有相關部門接待,趙鼎爲何格外提醒一句?原因就在於宋遼關係的特殊性。早期是生死仇敵,殺得難分難解,後來澶淵之盟結爲兄弟之國,爲兩國取得了前後凡一百二十一年的和平歲月。直到徐衛穿越的那一年,這種和平被打破,宋金海上之盟,相約攻遼。
從此“兄弟反目”,大宋自食苦果……
現在,遼使再來,大宋怎麼定位?這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說法,不能和稀泥混過去。也就是說,你對歷史問題必須得有一個表態,到底是對是錯,把這個弄清楚,今後才能通力合作。
但問題是,人一般不會承認自己有錯,更何況皇帝?乃至國家?
趙諶也感爲難,誰都知道,當年聯金攻遼是大錯特錯,但知道歸知道,你不能承認。總不能遼使一來,朕就對他說,不好意思,當年我們錯了。
“趙卿可有對策?”趙諶問道。
趙鼎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昔日童貫主持邊事,率軍攻遼的也是他,遣使聯金的還是他。”
趙諶立馬會意,仔細一想,別說,還真是個辦法。童貫已經伏誅,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對契丹人也有個交待。這樣雖說間接認錯,但至少也顧全了大宋的顏面。
“徐衛此前多次上奏言外援事,今終於通達契丹。遼軍已下沙、瓜、肅諸州,徐衛也準備發兵取西涼。如此一來,党項人西部盡失,南部橫山,東部麟府皆爲西軍控制。宣和年間未競之業,莫非就在本朝?”趙諶笑道。
他說的,是宣和元年第五次宋夏戰爭,西軍攻佔橫山,西夏失去屏障,行將亡國之舊事。只是,當時南方爆發方臘叛亂,西軍只能草草結束對夏戰爭,調到南方平亂,這纔給了党項人喘息之機。此後,党項人不斷吞食被西軍奪取的土地城池,不過懾於西軍的戰力,始終沒有再發動過大規模的入侵。
現在,徐衛又將橫山控制,並聯絡了契丹共圖西夏,可謂大功一件。
“官家,西夏還是其次。我朝能聯結契丹,就可以對女真人形成極大的威脅!從此以後,女真人恐怕再無南侵之閒!”趙鼎一針見血地指出此事的意義。
“趙卿所言甚是!但女真人不南侵,我朝卻要北伐!誠如徐衛所言,這是天賜良機!趁西軍與遼軍圖西夏,女真人無暇南顧之際,南方要厲兵秣馬,北伐中原!劍指兩河!一舉完成中興之業!”趙諶洪聲道。
趙鼎徐良皆執禮道:“臣等願佐陛下,助成中興大業!”
趙諶很高興!又說一陣,便讓趙鼎自去,獨留下徐六。想起徐家兩代人殫精於朝堂,征戰於沙場,不禁對徐良道:“你們徐家將相輩出,你父親徐紹昔年執掌西府,你伯父徐彰統領大軍,如今你任次相,徐九又總節西軍,豈非美談?”
趙諶這句話有沒有其他含意不知道,但徐良卻一個激靈,俯首道:“臣惶恐。”
趙諶見狀,擺手笑道:“朕雖然登位不久,但看人卻明白。你此番歷盡艱辛,徵召大軍勤王,居功至偉,朕決不忘你勤王殊勳!你弟徐衛,雖然是太上皇一手提拔的武臣,但他事君得體,爲人謹慎,朕實愛之。你們兩兄弟,一文一武,一相一將,必能助朕成就大業!”
一席話,說得徐六感動不已,伏拜道:“臣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趙諶上前親手扶起,撫慰道:“你們兄弟都是國家棟梁,理應受到榮寵。”徐良再謝。
“此前朕操之過急,現在看來,還是你弟在西邊踏踏實實,穩穩當當來得有用。朝野都讚譽折彥質‘功蓋當代’,朕現在看來,徐衛也不輸他。此番他聯結到契丹,實爲大功一件,朕該怎麼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