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這幾天睡眠一直不好,晚上一般睡得很晚。今天也不例外,散值以後回到府中,到堂上拜了母親,吃了晚飯,又去書房看了一陣書,忙活到深夜才***歇息。但又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起牀去吧天又太冷,就這麼在牀上輾轉反側,惹得妻子嘀咕個不停。
快到三更天時他纔有了些睏意,迷迷糊糊地剛要入睡,就聽到細微的敲門聲。真實他以爲聽錯了沒有理會,但隨着聲音越來越響,他在牀上坐起身來問道:“何事?”
“相公,宮中來人,說是奉詔宣相公火速入宮。”侍女在聲音在外頭響起。
徐良心頭“咚”地一跳,深夜召見,難道是聖上……一念至此,慌得他掀被子就跳下牀去,連鞋子也沒有穿,就摸黑點上燈,心急火燎地抓過衣服胡亂穿起來。娘子一見,只能眯着眼睛披衣起來,替他幫忙。官袍烏紗穿戴完畢,又套上靴子,就風風火火地往外攆,妻子還在後頭喊道:“外頭冷,多穿……”話沒說完,徐六已經跑得影都沒了。
內侍就等在正廳的屋檐下,甚至沒有到廳上坐坐,見徐良出來以後,一人上前道:“奉詔,請徐相火速入宮,請。”
“奉誰的詔?”徐良一邊整理着衣冠,一邊問道。
“徐相,請。”對方並不打算回答。
徐良以次相之尊,豈容你打馬虎眼?提高音量道:“你沒聽到我的話?”他當然知道來的是皇帝寵信的宦官之一,沈擇的下屬。但他是宰相,根本不會把內侍放在眼裡。
對方僵持片刻,也只能如實回答道:“奉太上皇詔命。”
“出了什麼事?”徐良這纔開始往外走。那內侍跟在後頭,只道:“徐相進宮便知。”既然是奉太上皇的詔命,深夜緊急召見,徐六心裡已經猜到了。出了家門,只見外頭停着一頂轎子,那內侍快步超過,上前掀起轎簾。
徐良立在屋檐下,只猶豫了眨眼的工夫,就舉步下階,鑽了進去。就在他動身的前後,朝中多名重臣也和他一樣,被內侍接往皇宮。到皇宮正門宣德門的時候,他碰到了籤書樞密院事,過御河橋的時候,御史中丞又攆了上來。
幾名重臣互相之間並沒有交談,大家心裡都清楚,只踩着積雪,匆匆往永華宮趕。離皇帝寢宮尚有距離,他們就隱約聽到了哭聲,心知不好,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到宮門前,只見內侍、宮女、衛士,無分尊卑男女皆哭。
“聖上……”徐良暗呼一聲,腳步變得遲緩起來。
內侍入宮中稟報,不多時徐良等大臣被宣入,只見燈光映照之下,太上皇趙桓仍頻頻拭淚,面容悲慼。見此情形,以徐良以下,幾名大臣跪倒在地。
趙桓目視大臣,哽咽宣佈道:“皇帝,駕崩了。”
儘管早已料到,但當這句話真真切切傳入耳朵時,大臣們還是震驚不已!徐良俯下頭,閉上了眼睛,身後,傳來同僚的哭聲……
沒過多久,趙鼎、朱倬、李若冰等先後趕到,聞聽噩耗,無不悲啼。皇帝英年早逝,對大宋來說自然是一個損失,國家失去了一個上進勤奮的領袖,大宋失去了一位本來大有可爲之君。而對於徐良等大臣來說,這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皇帝,一個象徵。如果沒有趙諶,如果不是趙諶銳意進取,以恢復舊疆,驅逐北夷,洗雪國恥爲己任,可能就沒有他們的今天。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更失去一位知己,發自內心的悲傷,或多或少,再所難免。
但這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所謂情感云云,只能是曇花一般的綻放,隨之而來的,就是殘酷的現實。
趙桓止住哭聲,沉痛道:“天不假年,皇帝英年早逝,這身後之事還需諸大臣勉力維持。當務之急,是安排皇帝喪事。現在北方使者還在行在,如果妥善處理,也要卿等費心。最最緊要的,民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這事如何處理,我也要和諸卿商議。”
趙鼎老淚縱橫,伏地道:“聖上奮發有爲,已呈中興之象,不想蒼天無眼,中道崩殂,此非臣等私痛,亦是四海臣民同聲悲泣者。然如太上所言,民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認爲,當儘快議定繼任人選,一來可以主持大行皇帝的喪禮,二來也可避免混亂,震懾北夷。”
老實說,徐良都還在考慮在此時是不是應該把這話說出來,但沒想到趙鼎直接挑開。心中佩服之餘,也等待着太上皇的表態。
而趙桓一聽到這話,就默然無語,因爲趙鼎說得很明確,“繼任”,如果太上皇復位,就不會叫“繼任”。沈擇在旁邊聽得心急,因爲他之前在趙諶跟前極受寵信,很多事情都參與處理,因此成了習慣,此時聽趙鼎如此說,就開口道:“官家殯天,然……”
不料,他剛起個頭,御史中丞就厲聲道:“太上皇與大臣議國事,豈有中官說話的份!”
沈擇張開的嘴巴一時合不上,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臺諫長官,此時竟,竟敢如此對他!短暫的驚愕之後,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怒火中燒!但對方的話他根本無從反駁,只得恨恨閉嘴。
趙桓見狀,嘶聲道:“大行皇帝沒有子嗣,以卿等之見,該當如何?”
趙鼎聞言起身上半身,朗聲道:“臣認爲,自古父死子替,兄終弟及,大行皇帝既無太子,按理,當擇親王繼承大統。”
趙桓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因爲趙鼎此言,直接就排除了他復辟的可能。心裡雖然不快,但此時此地都不好表露,遂道:“理是這個理,然我育三子,今喪其一,還有嘉王趙謹,延安郡王趙訓。嘉王年十八,延安王年十五。這,國賴長君,又尤其是眼下的局勢,恐非嘉王和延安王能夠承擔的。”
所謂“國賴長君”,就是說國家要靠成年的,有經驗的君主來治理。但嚴格說起來,嘉王趙謹十八歲,延安郡王趙訓十五歲,都不是小孩子了,按古禮,如果作皇帝,趙謹已經到可以親政的年齡,而趙訓也相差不遠。國賴長君這一說,有些道理,但恐怕理由不夠充分。
趙桓說出這段話,其用意已經昭然若揭!
大臣們心裡自然明白這一點,徐良立馬就道:“回太上皇,嘉王和延安郡王雖然年淺,但大行皇帝只此兩位皇弟。”言下之意,別無選擇。我就不信你太上皇會親口說,不如我來複闢。
果然,趙桓這些大臣頂得不知該如何開口。若是從前,他在朝中還有些追隨者,不好說的話可以有人代勞,可現在,除了身旁的沈擇以外,根本沒人可以替他發聲。而沈擇,又被御史中丞一句話訓得有口難言。
一時間,永華宮裡的場景令人唏噓。裡頭,皇帝趙諶屍骨未寒,孤兒寡母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外頭已經開始就皇位繼承問題開始了爭執。
趙桓沉默了,其實按說皇帝去世,他由太上皇再出山復位,也確實是一個選擇。但問題是,得有人支持,最少,得有人替你把這話說出來。而他現在的窘境是,連個傳聲筒都沒有,他本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親口說的。
場面僵持住了,大臣們雖然跪着,但強硬的立場明顯,趙桓雖然坐着,卻顯然處在劣勢。太上皇想起隔壁的兒子,又看看眼前的處境,一時不禁有些灰心,長嘆一聲,直想說一句由你們去吧,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此事,待召集朝中文武百官,再從長計議吧。”
他這麼說,雖然冠冕,但自古以來這皇位繼承問題,從來都不可能到朝廷百官議論的地步。只能是少數重臣和皇室商量。因此趙鼎反對道:“此事如何能放之朝議?”
太上皇聽了這話,有些光火,怒聲威脅道:“那依卿之見,你們幾個就決定了吧!”
這句倒着實把大臣們震住了,從徐良趙鼎到參知政事,中丞府尹,樞府長官,統統伏地請罪道:“臣不敢!”
當夜,幾名大臣一直在永華宮守着,太上皇趙桓因爲悲傷過度,被送回德壽宮。徐良等商議,照此情形,朝議無法避免,但在京升朝官百十來位,人一多,嘴就雜,而且儘管宰相是政府首腦,你也不可能作到一手遮天。
太上皇的舊臣雖然被清洗,但朝中仍舊不乏主和之人,而偏偏現在女真人又主動地求和,倘若他們認爲迎還太上皇復位對議和有利,這怎麼整?徐良等人在煎熬着等到了天明,這一夜實在不好過……
天剛亮,從德壽宮傳來話,太上皇詔命,讓宰相召集文武百官,到德壽宮議事。
“怎麼辦?照此下去,事情就麻煩了,兩位相公倒是拿個主意啊!”朱倬冷得直打哆嗦。
趙鼎一時束手,搖頭道:“沒奈何,只能朝議了。相信,朝臣們大多都不會偏向德壽宮。”
“話是這麼說,但這事哪經得起折騰?萬一有個閃失,萬事皆休!”李若冰也察覺到事情的緊迫性。
“要不然,我們召集大臣,直接擁立嘉王即位!”御史中丞道。
趙鼎連連擺手:“不成不成,若是太子,此議尚可。然兄終弟及,就繞不過太上皇。”
“罷了,朝議吧,只要我們宰執大臣不鬆口,此事太上皇就難以如願。”徐良堅定道。
當下,自召集百官往德壽宮。朝臣們聽說往德壽宮議事,盡皆愕然,但轉念一想,不少人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遂緊急趕往。沒用多久,朝臣們大多抵達,內侍攙扶了太上皇趙桓出來,宣佈皇帝駕崩。噩耗傳來,百官痛哭!
趙諶在位時間雖然不長,但其確實有所作爲,儘管發生過一些不快的事,但他的功勞還是主要的。百官哭悼他的英年早逝,同時也爲“後事”而揪心,畢竟大行皇帝沒有留下子嗣。
百官哭號,響徹德壽宮,趙桓本已止住,此時勾動傷心,也當衆流淚。好不容易一百多人收住聲,趙桓拭淚道:“今皇帝中道崩殂,國不可一日無君,衆卿且忍悲痛,以國事爲重。”
趙鼎再一次充當了急先鋒,出列奏道:“臣以爲,大行皇帝沒有遺下子嗣,兄終弟及,當於嘉王,延安郡王中擇賢而立!”
一語既出,大臣們竊竊私語,大多數人均認爲,趙相此言合乎道統。大行皇帝沒有子嗣,自然應該擁立他的兄弟即位,從嘉王和延安郡王之中挑選一位繼承大統。
而太上皇也將他昨晚的意見再說了一次,國賴長君,嘉王和延安郡王年淺,恐不足當此重任。說罷,他盼望着有朝臣出來附和他的意見,果然,一人應聲出列,奏道:“臣以爲,嘉王和延安郡王年淺,若繼承大統,恐四夷輕朝廷。古言,主少則國疑,國賴長君,臣建議,迎太上皇復位!”
聽到這個話,徐良等人的神情都變得極不自然,這正是他們最擔心的。
徐六將心一橫,出列道:“臣以爲,不可。太上皇患風疾多年,行走且不便,如何忍心再由上皇操勞國事?當立嘉王延安郡王之一。”
徐六在朝中是標誌性人物,又尤其是引軍勤王以後,朝野聲望水漲船高。再加上他是故清河郡王徐紹的兒子,自然受到原來主戰派大臣們的擁戴。他和趙鼎先後表態,已經向朝中的支持者傳達了明確的信息。
“臣附議!”“臣附議!”三省官紛紛出列,旗幟鮮明地表達支持的態度。
“臣附議!”“臣附議!”隨後,樞密院從“同知樞密院事”以下,一個不漏地出列贊同。再後,三衙,諸寺監,御營司,各司各衙的大臣們全都表明了態度。
趙桓看在眼裡,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仍舊不免吃驚。他竟然在朝中失勢至此!根本不用數也知道,佔絕大多數的朝臣都支持徐良趙鼎的意見!
這裡面的原因很複雜。趙桓在位的後期,任用耿南仲等人,敗朝朝綱,惹得天怒人怨。否則,徐紹等人發動的政變不會成功。及至前些年,太上皇在黃潛善王宗濋等人支持下,趁大行皇帝到葛嶺迎道君遺體時再次發動政變,復辟奪位,使得他人心盡喪。
現在朝中百官,大多都是當初他復辟之時,堅決反對者。如果他再次復位,這些人難免有擔憂。雖說推舉繼承人是國家公事,但私心,也再所難免。
眼見此情形,趙桓心知復辟無望,而且他也沒有本錢跟朝臣們對着幹,好一陣沉默之後,他無力道:“既然卿等都持此議,那嘉王和延安郡王,當立哪一位?”這句話,等於表明了他放棄角逐皇位。
這個議題一拋出來,朝臣的意見可就沒有那麼統一了。
嘉王趙謹,是慎德妃所生,年十八歲;延安郡王趙訓,是由國夫人所生,年十五歲。他們都不是朱太后的嫡出,所發嫡庶之分不適用這兩位親王。嫡庶一旦不適用了,長幼之分也就不適用。
十八歲的趙謹年長,出生之時,國家已在禍亂之中。但這位親王的表現,只能用乏善可陳來形容,他既沒有什麼出衆的才華,也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品行,反正就是規規矩矩,沒有任何冒尖的地方。另外一位延安郡王趙訓,年紀只有十五歲,這個人呢有一個優點,他性格很開朗,喜歡讀書,學問嘛,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你不能指望他學富五車吧?但趙訓有一個缺點,就是輕桃。除了喜歡讀書以外,也喜歡丹青書法,頗似他的祖父道君趙佶。
徐良等人商量過,嘉王年紀大些,也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點,應當擁立嘉王。但仍有相當部分大臣認爲,延安郡王趙訓聰慧,很有潛力,只要加以培養,將來會成長爲一位好皇帝。
這個情況,太上皇趙桓似乎預料到過。在他看來,比較傾向於次子趙謹,一來年歲大些,二來性格上跟他有些相似,三子趙訓頗有祖父道君之風,爲他所不喜。
有了這個態度,見羣臣爭執不下,他道:“嘉王年長,當立嘉王爲帝。”
他如果說要自己復辟稱制,說的話肯定不能作數,但這時候就完全不一樣了,幾乎擁有一錘定音的效果。滿朝大臣見太上皇明確表態支持嘉王,再加上徐良趙鼎等宰執也持此議,遂不再堅持。當下議定,擁立嘉王趙謹爲新君。
太上皇趙桓遂命內侍沈擇去請嘉王到德壽宮,衆臣就等着向新君朝賀。繼承問題塵埃落定,趙鼎徐良等人都鬆了口氣。兩位宰相對視一眼,頗感欣慰。原以爲這事少不得要大費周章,甚至有可能出現“武力脅迫”這之類,但想到,卻是有驚無險。大行皇帝英年早逝,可謂不幸,但能順利擁立新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強烈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