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可在?”張慶在徐衛辦公堂門口瞄了一眼,見門掩着,遂向外頭辦公的節度掌問道。
“万俟宣判在裡頭。”那佐官起身回答道,刻意壓低聲音。張慶聽罷,點點頭。他本來是剛剛收到一份急件,想要向徐衛彙報,不過這情況倒讓他有些猶豫,思之再三,還是打算先回去。因爲既然掩着門,想必是談什麼機密之事吧。
他剛轉身,就聽到裡面一聲響,好似有人拍了桌子。緊接着,傳來一句:“朝廷決議,豈容你挑三揀四!你說話當有個分寸!”這是徐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冒火。
“分寸?你跟我說分寸?我數十載寒窗苦讀聖賢之書,怕是比你知道分寸!”這高聲回答的人當是万俟卨無疑了。
“我不跟你多說,有什麼話,你直管對朝廷講!去罷!”徐衛怒吼道。
話音剛落不久,門突然被拉開,滿面怒容的万俟卨在門口時還回頭罵了一句:“配軍安敢如此!”
張慶聽到這話,勃然作色,一句“直娘賊”已經到了嘴邊卻又生生吞了回去。世人罵軍漢,常用“賊配軍”“黥卒”“赤老”等侮辱性語言。然徐衛何等人?他是西軍統帥,川陝長官,郡王之尊,豈容你一腐儒呼爲“配軍”?何況,他是以將家子的身份,因功授官,並非刺配充軍。万俟卨這話,簡直毫無道理,無理至極!
那來來往往的官員們聽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都停下腳步,無不愕然。
“都忙去吧,聽什麼呢?”張慶揮手道。官員們這才低下頭,各自散了。張慶步入堂內,只見徐衛臉色鐵青,坐在椅上胸膛不住起伏,顯然怒極。
“大王不消跟這老儒置氣。”張慶勸道。
徐衛哪裡這麼輕易消得了氣?當年從大名府起兵,“他”才十六歲,至今二十年光陰,漢人、契丹人、党項人、女真人,什麼人沒見過?上到皇帝,下到走卒,什麼人沒遇過?還沒誰敢當面呼爲“配軍”!万俟卨今天算是開了個頭!
原來,朝廷的命令下來了,万俟卨不出意外地被任命爲河東宣撫使。可他卻不願意接這爛攤子,河東的情況他雖未親見,但想也想得到,剛剛經歷了戰亂,百廢待舉,局面肯定艱難。而且他非常清楚,河東不是他能夠鎮得住的,且不說驕兵悍將,單說跟金軍面對面這一點,就夠他膽戰心驚。
但正如徐衛所說,朝廷的決議豈容你挑三揀四,万俟卨自知無法挽回,他怒火中燒地來找徐衛鬧,儘管他也不確定這是不是徐衛搞的鬼。兩人見了面,起初還算客氣,他也能遵守禮節,但後來越說越激動,嘴就把不住門了。結果激怒了徐衛,於是乎他一句“配軍”脫口而出。
可徐衛到底是徐衛,深深吸上一口氣,問道:“有事?”
張慶這才記起自己的目的,將手中公文呈上道:“收到鄜延帥司急報,言金人在西三州集結。”
徐衛一聽,剛纔的事早拋到腦後去了,展了報告仔細來看。說是本月,麟府的駐軍探到在東勝州所屬的金“西三州”一帶,金軍有大規模集結跡象,其用意不明。或爲寇麟府,或爲援西夏。
看罷,徐衛放下軍報,皺眉不展。眼下已經開春了,宋遼兩軍即將聯合出兵,討伐西夏。女真人在這個當口,於邊境陳兵,值得警惕。誠如徐洪在軍報中所說,金軍的目的不外乎兩個,要麼是爲了入侵麟府,要麼就是了爲援助西夏。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前我們普遍認爲,党項人是女真人的替死鬼。他們出兵亂遼軍後路,解了金軍燃眉之急,但女真人一定會出賣党項。如今看來,似乎我們預料有誤?”張慶沉聲道。
徐衛思索片刻,搖頭道:“是,也不是。”
“此話何解?”張慶疑惑道。
“如果說,一切按照女真人的設想來走,那麼他們不會搭理党項人。而現在,我方拒絕了單方面議和,這正是女真人對此事作出的反應。”徐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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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的意思是說,因爲我朝拒絕了單方面議和,所以女真人惱羞成怒,纔有此一舉?”張慶道。
“不是惱羞成怒。”徐衛道。“不過也差不多,他們也沒得選擇。如果我朝單方面與之議和,必激怒契丹人,也就不可能聯合出兵討伐西夏。現在,女真人的算盤落空,如果再對西夏不管不問,那不是傻子麼?有一個西夏在,還有人替他們擋一陣,所以,這個局他們無論如何都要來攪和一趟。”
“那我們怎麼辦?是否相應增派部隊?”張慶請示道。
徐衛斷然搖頭:“不必,這場仗本來就是契丹人主打,我們幫幹忙而已。仍照原定計劃,涇原軍出兵兩萬,佐以番兵弓箭手,剩下的事,契丹人自己去打理。他們不是還有蕭合達杵在那兒麼?你馬上把這消息送出去,告知契丹人。”
慶應道。正想離開時,打量了徐衛幾眼,再次勸道“大王不必讓他壞了興致。”
“哼哼。”徐衛輕笑一聲,揮了揮手,張慶這才外出。他纔不會壞了興致,只不過當時聽到那句“配軍”實在冒火。但轉念想想,你罵吧,罵有什麼用?照樣給你弄到河東去,你要是不願意去,那就是違背朝廷的命令,就只能給自己找理由賦閒。但你又沒死爹又沒死娘,除了稱病,幾乎找不到其他藉口。當然,你如果願意提前退休,另當別論。
果然,万俟卨收到朝廷任命以後,拒絕赴任,滯留在興元府,向朝廷上奏稱,自己年老有疾,恐怕無法擔當河東宣撫的重任,請求朝廷讓他解職養病。當然,他請求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參徐衛一本。可他又沒有什麼實質的證據能證明徐衛有什麼不妥不當之處,只能稱徐衛手握重兵,執掌大權,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可現在大宋國內“潛在威脅”多了去了,兩浙的趙點,淮西的劉光國,江西的折彥質,荊湖的韓世忠,哪個不是手握重兵,執掌大權?而且徐衛遠在西陲,要說威脅,還輪不到他。因此,万俟卨請求養病的要求被批准了,但他彈劾徐衛的本子卻好似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倒不是說徐良給壓下來了,他現在雖然在臺上執政,但還沒到支手遮天的地步。本子送到中書,不止是他可以看,趙鼎和三位參知政事,全都知道。但宰執大臣們集體失聲,根本沒人過問這事,更談不上捅到皇帝那裡去。
爲什麼?
首先,万俟卨的調調不新鮮,從抗金開始,這種議論一直存在。如果說你万俟卨真搞到了點什麼材料,能證明徐衛有不軌之舉,那另當別論,誰也包不住。但你的話只是老生常談,現在一大攤子事,誰有空聽你閒扯蛋?
其次,川陝離不開徐衛,他鎮守西部這麼多年,早就已經是“長城”級別的帥臣了。如果不是天下太平,到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地步,而徐衛自己又本本分分的話,但凡腦子沒壞,都不會輕易去觸動他。
最後,万俟卨是先帝派去川陝,爲朝廷張目的,所以他和徐衛不睦不是什麼怪事。徐衛舉薦他宣撫河東,固然是想將其調離,免得煩惱。但万俟卨這本奏,難道不是爲了報復?所以朝廷不予理會,因爲一個徐衛,一個万俟卨,分量相差太遠。
興熙元年,三月,杭州行在。
天剛麻麻亮,升朝官們便已經集結在宮門裡,等待御史整隊了。皇帝登基這幾個月的表現,大臣們還是挺滿意的,早朝從來沒有無故斷過,在朝堂上,新君也虛心地向大臣求教,並且多次表示要繼續先兄遺志,完成其未競之業。雖然趙謹顯得很稚嫩,遇事沒有主見,但對一個剛剛即位的十八歲少年,你能要求多高?
徐良和秦檜站在一起,他們的身旁簇擁着許多官員,正小聲議論着事務。趙鼎站在旁邊一些的地方,抱着笏板側頭和參知政事李若冰說着什麼。時辰一到,御史出來整隊,而後向資政殿進發。文武百官,各依官階,縱隊而前,至殿前廣場停下,御史清點人數,記錄有無無故缺席者,然後才進入大殿,按班站好。
這個時候,皇帝還沒有出來,大臣們還可以小聲討論一些事務。直到聽見“靜鞭”響起,大家就得趕緊閉嘴。而後,戴通天冠,穿絳紗袍的皇帝趙謹就從後頭轉出,不急不徐地坐上御座。
百官行大禮參拜,山呼萬歲,趙謹手一擡:“諸卿平身。”當了幾個月的皇帝,至少這個動作還是非常熟練的。
緊接着,百官奏事,一般都是分司分衙進行。因爲朝臣不少人都是同一個衙門,有事大家集中在一起,不可能一人一事,這麼搞的話,說到天黑也說不盡。
前頭一些官員奏畢以後,徐良隨後出班道:“啓奏陛下,今有司已於兩浙、淮西、江西、荊湖挑選將佐,預備往陝西借職。臣請聖上示下,是否準行。”
趙謹聽得很認真,但之後卻是一片茫然,因爲這個事是徐良當初和先帝趙諶定的,他根本不知情,遂問道:“這,諸司將佐,緣何要到陝西借職?莫非西軍缺將官麼?”
“陛下容稟,昔年宰執大臣曾與先帝相商,認爲西軍與金軍鏖戰十數載,非但遏制金人攻勢,更逐步將女真人逐出陝西,其經驗值得南方諸司借鑑。因此,預備從諸宣撫司所屬部隊中挑選將佐,往陝西借職,行觀摩學習之事。”徐良道。
“哦,原來如此。朕也聽說過西軍能征慣戰,這觀摩確實有益。只是,將佐們都走了,這南方諸司的部隊誰人統領?”趙謹問道。
這個問題未免有些外行,甚至有些……但皇帝即位不久,政務不熟,大臣們也不意外,徐良奏道:“回陛下,此次從諸司中挑選的將佐,大多是統領以下,且各司不過挑選七八人,並不影響。”
“那此事東莞郡王知情麼?切莫倉促,也使西軍有個準備。”趙謹繼續道。
徐良也覺得這問題有些不靠譜,這麼大事的老九怎麼可能不知情?但想到皇帝新來的,於是詳細道:“此事早已通知川陝宣撫處置司,且川陝已經準備妥當。南方將佐一到,即安排相應差遣職務,使其融於西軍之中,早晚觀摩。非止習戰法,其行軍、紮營、號令、束伍、器械、斥候,無所不包,預計爲期半年得還。”
趙謹似懂非懂,點頭道:“既如此,便可下令啓程。”
“遵旨。”徐良領命退回班裡。
隨後首相趙鼎又出班奏道:“陛下,此前金使南下求和,欲與我朝單方面締結和議,被拒之後北還,至今沒有迴音。臣擔心,金人會對此事有所反應,當使淮西荊湖兩司加緊戒備,以防不測。”
“有備無患,纔是穩妥之計,趙卿所言極是。”趙謹贊同道。
“臣以爲,大可不必。”一人出班道。衆人視之,乃參知政事秦檜。
“哦?”趙謹有些意外。
而更意外的則是趙鼎,疑惑道:“秦參政此言何意?”
“自宋遼聯合出兵,我軍克河東半壁以後,金人理當集中力量防備西軍和遼軍。縱使因我朝拒絕和議有所報復,量其也無力南顧,至多在河東征伐。”秦檜朗聲道。
趙鼎聽罷,倒也沒不快,只是道:“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非也,趙相此言,在下不敢苟同。”秦檜倒有些認真了。“如果朝廷明令一下,荊湖淮西兩司豈敢怠慢?彼時,部隊頻繁調動,非但費財,也徒增將士煩擾。而且,據在下所知,淮西荊湖兩司,一直處於戰備狀態,實在無須過多警示。”
趙鼎無言以對,默默退回班裡,殿上趙謹見此情形,不知如何是好,正好看到秦檜也退回去,而且大臣們也沒有再奏事的,遂道:“既如此,今日便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