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路提點刑獄司,監牢。
徐衛雖然把川陝宣撫處置司搬到了興元府來,但行政上,興元府仍舊屬“利州路”,而該路的提刑司就設在興元。一般來說,有資格關到提刑司大牢的都是重犯,而這位顯然是夠級別的。
吳拱在利州路提刑的陪同下步入監牢,他在前,提刑在後。按說,他只是宣撫處置司的一個準備差使,替上頭辦事的而已,而提刑好歹也是一路的司法長官,原不必如此。只不過,一來他身份特殊,是吳玠的長子,川陝官員念着他先父的遺威,高看一眼;二來,畢竟是上級部門下來的,提刑親自陪同也表示尊重。
“提刑官人,人犯在何處?”吳拱左右一張望,回頭問道。
“這邊請。”提刑仍不越到前頭,隻手指一間牢房道。一行人走過去,只見一個單間牢裡,席地坐着一人。因爲光線陰暗也看不清樣貌,吳拱在牢門外打量了幾眼,點了點頭。那提刑見狀,即下令道:“開門,把人犯帶出來。”
獄卒麻利地上前打開鎖,呼呼喝喝地將犯人提了出來。那廝卻像是沒骨一般,任由獄卒架着,到吳拱面前還耷拉着腦袋。後者道:“高孝恭,擡起頭來。”原來,這位犯人,正是女真人遣返的叛臣,高孝恭。高世由之弟,僞韓樞密使。
高孝恭沒反應,那提刑官在旁喝道:“高逆!此乃宣撫處置司吳準備,奉徐郡王鈞旨前來提你!還不擡起頭來!”
估計是聽到“徐郡王”三字,高孝恭緩緩擡起了頭。出現在吳拱面前的是一張蒼老的臉龐。密佈的皺紋讓他看起來起碼有六十歲了,鬚髮半白,一雙渾濁的眼睛完全沒有了神采。誰能想像,這曾經是作過僞韓樞密使的人?
“報應來了。”高孝恭嘶啞着嗓子低聲道。
“你說什麼?”吳拱沒聽清楚,側首問道。
“我當年下令扒了徐家的祖墳,如今報應來了。斬首示衆麼?但求給個痛快吧。”高孝恭的語氣十分低沉,竟聽不出來半點生氣。
吳拱叉着手,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們兄弟叛國投敵,認賊作父,本以爲靠了大樹好乘涼,沒想到,金國最後也把你給賣了吧?女真人爲了討好大王,太原都捨得,何惜一鷹犬?”
聽到這話,高孝恭聲音大了一點:“女真人如此下作,只怕也長久不了。”
“現在明白?晚了。”吳拱哼了一聲,揮了揮手。隨他而來的軍士一擁而上,押了高孝恭就往外去。
那提刑官在旁道:“人犯已交接,吳準備,與本官去了結手續吧。”
“好,提刑官人請。”吳拱笑道。
卻說這頭高孝恭被軍士們拖着鐐銬,戴着枷鎖出了提刑司,本以爲直接奔赴市曹,斬首示衆。卻不想被押上一輛囚車,竟出了城。遠遠望見城外驛道上長長一支隊伍,也不知是作甚。等近了些才發現,這好像是一支運輸隊伍,很多車上都載着貨。他的囚車一到,隊伍就開始行進。
靖安元年,五月,杭州行在。
最近行朝裡不和諧,大臣爲幾樁事吵得很兇,而且風向極亂,讓一些想選邊站的朝臣無所適從。事情的起因,正是徐衛發兵攻金。當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奏本到達杭州時,朝裡就炸開鍋。
不少大臣都認爲徐郡王此舉實在不妥!宋金剛剛締結和約,你這不一出兵,不等於主動撕毀約定麼?這才隔幾天?這麼作過分了!還有一些大臣嚴厲抨擊徐衛濫用職權,這麼大的事不請示朝廷,直接就發了兵,眼裡還有中央麼?甚至有極個別大臣建議,應該收回川陝宣撫處置司的便宜行事之權,取消其“處置”二字!
但更多的大臣則認爲,徐郡王此舉無可厚非。完顏亮弒君篡位,金國大亂,這麼好的機會爲何不抓住?徐衛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權,發兵在他職權範圍以內,不算逾矩,無可指責!至於是否要收回“便宜行事”大權,那得從全盤出發來考慮,不能貿然行事。這二十多年來,只有川陝這一地區,局勢最穩,西軍不但穩固了川陝,更數次進攻,滅亡西夏,收復河東大部,這一戰績放眼天下無人可比。憑的是什麼?除了西軍驍勇善戰以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徐郡王有便宜行事之權,遇事反應極快,不會貽誤軍機。
但另一部分朝臣仍舊不依不饒,說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川陝局面安定了,朝廷也暫時沒有用兵的打算。徐衛不需要再擁有如此之重的權柄,此外,他這回擅自用兵,就是目無朝廷,飛揚跋扈的表現!這個苗頭要及早制止!
儘管大臣們吵得厲害,但皇帝和兩位宰相,誰也沒有表態。
可就在川陝宣撫處置司的本子到來的次日,徐衛以個人名義發來的奏本又到了。在奏本中,他詳細解釋了此次出兵的原由,並說明了自己的打算。並非是想進攻金國,收復失地,而且借金國大亂之機,陳兵耀武,爲國家謀取利益。他也確信,金國決不敢在此時接戰,一定會求和,希望朝廷批准。
這本子一到,朝廷裡爭吵的聲音漸漸下去。首相次相對徐郡王的計劃都表示贊同,上報給皇帝,趙謹能有什麼想法?御筆一揮,准奏。徐衛在李老僧抵達興元之後,好些天沒見,並不是有意晾着,就是在等朝廷的批覆。如若不然,跟女真人議和講條件,就變成了他和金國之間私相授受,這還不讓人扣一頂“懷有二心”的帽子?
可沒過多久,就出了一個事。徐良在一次跟皇帝見面的時候,提到希望皇帝充實後宮。本來嘛,後宮的嬪位妃位,都是有定數的,而趙謹就只有一個劉皇后,這也不合規矩。作爲宰相,徐良提出這個意見,是很正常的事。但卻惹毛了劉鳳娘,認爲徐良這是有意在跟他作對。
大怒之下,一邊在皇帝跟前說壞話,一面又授意朝中一些大臣,攻擊徐衛跋扈,目無朝廷,要求奪其兵權,召回中央任職。這些大臣倒是按她的意思辦了,又在朝中挑起關於徐衛的爭論,但這些人批評歸批評,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奪其兵權”的話。
倒不是害怕徐家勢力龐,而是因爲這麼多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了徐衛西北長城的身份。有他,西部才得以安寧,川陝才得已保全。他坐鎮川陝這麼多年,把他兵權奪了,誰去統率幾十萬虎狼一般的西軍?
朝中年輕一些的大臣或許不知道,但稍微有些閱歷的人應該清楚。西軍那素來都是一羣禍害,打起仗來兇,禍害百姓也在行,而且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把所有西軍團結在一起,直到徐郡王入陝,情況才得以改觀。當今時局,宰相可以隨意換,這川陝長官卻是動不得的。
劉皇后見狀,跟皇帝吹枕邊風,說徐衛這次如此作,看來這個人也靠不住,川陝那麼大的地盤,那麼多的軍隊,還是要用可靠的人。
皇帝作親王時,就已經久聞徐衛的大名了,而且先帝也時常在他面前稱讚過徐衛的才幹和爲人。所以,說徐衛靠不住,他是不信的。而且,他也實在沒有那個魄力來下這麼大的決定。一想想川陝那麼大一片土地,西軍幾十萬的軍隊,要是把徐衛拿下來,那還不亂套了?我還沒作皇帝,我哥還沒作皇帝,人家就已經在川陝了,那是輕易能動的麼?
他把這些話告訴劉氏,皇后還是不肯罷休,最後把趙謹逼急了,問道:“既然徐衛靠不住,那你說誰靠得住?”
劉鳳娘此時說了一句:“誰是陛下的人,官家難道還不清楚麼?”
皇帝腦子裡一琢磨,就明白皇后的意思了。在陝西,不就有一個劉皇后的孃家人麼?環慶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劉光世。一想明白這點,皇帝就想到徐良勸他充實後宮的話來……
這一日朝會,大臣們什麼也不議,又圍着徐衛的話題說起來。那幾個一直抨擊徐郡王的大臣,又將老一套說辭請出,聽是人耳朵起繭子。可徐良隨後發現,今天風向不對,因爲三省幾個官員跳了出來。聽到這裡,他不禁朝身前的麟王看去,這八成跟他有關。
那些大臣侃侃而談,都說徐衛這次的作法,顯示其久鎮川陝,已經生出傲慢跋扈之風,應該提出警告云云。正說得起勁,樞密院幾個主事官就站出來替徐衛辯護。要知道,這些年來,樞密院幾乎成了擺設,因爲其職責已經集中在中書宰相手裡了。不過,徐衛是帶着“知樞密院事”的頭銜,是他們的主官,儘管可能面都沒見過,但他們依舊維護長官。
“一派胡言!女真內亂,武威王出兵恫嚇,爲國家謀利,怎麼就跋扈了?你們倒是說說,徐郡王有一次不奉朝廷命令麼?有一次違背中樞節制麼?當年議和,我就再三言明,與契丹結盟,是徐郡王多年的心血,是共同抗金的大業,不能廢掉,結果仍是寫進和約。到了川陝,徐郡王有一句怨言麼?還不是照樣執行?想武威王從徵以來,威名暴於南北,忠義聞名海內,怎容你們如此污衊?論戰功,徐郡王率西軍大小數百仗,殲滅金賊鉅萬!收復土地千里!北夷畏之如虎!誰能跟他比?”
這話明白人一聽,就是指向麟王折彥質,因爲朝中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就是稱讚折王“功蓋當代”,這種說法在折彥質出任首相以後,更是大行其道,幾乎成了公論。
見影射到了自己,折彥質也閒不住了,出班道:“陛下,臣認爲,就事論事,功是功,過是過。武威王此次出兵,固是其職權範圍之內,也肯定不是爲個人謀利,想是爲了充實川陝實力吧。”
這話表面聽,好像沒什麼不對。但細細一揣摩,卻有另外一層意思。方纔籤書樞密院事爲徐衛辯護,說他是“爲國謀利”,現在折彥質稱其“爲川陝謀利”,潛臺詞就是,徐衛只顧一隅,沒顧全局,爲什麼只顧這一隅?徐衛想割據嘛!
徐良立馬明白過來,暗罵折彥質陰險,因爲涉及到他堂弟,他也不方便出面維護,正着急時,參知政事秦檜就出班了。
“陛下,臣認爲,麟王和武威王都是大宋衛國功臣,自宋金戰端起,二王浴血疆場,力克強敵,均是卓越統帥,連女真人也是‘折徐’並稱嘛。徐郡王此次出兵,雖然看似唐突,但畢竟金國政變事發突然,武威王若不及時反應,恐失了先機。”
“至於朝中大臣有些疑慮,這也正常,畢竟川陝遠離中樞,有些溝通不暢,內情不明,也是難免。若是陛下有什麼顧慮,下詔詢問武威王便是,實在不必提到如此高度。”
聽完這話,徐良鬆了口氣。
果然,趙謹此時發話道:“先帝還在時,常與朕言道,西陲得以安定,實賴徐衛之力。更難得,其人事君得體,居功不自傲,朝廷倚若長城。所以,對武威郡王,朕是信任的。此次事發突然,而且武威王也上奏說明,取得朝廷批准,沒什麼……”話說到這裡,突然卡住了。
衆臣悄悄往上打量,只見官家神態不正常,立馬明白過來,是不是垂簾之後那位又在干擾?這在朝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官家但凡接見大臣,或是朝會之際,那垂簾之後往往站着一人竊聽。是誰,就不必說了。
大臣們對這事也很反感,但架不住皇帝極其寵愛,直到後來事情越演越烈,纔有了徐相建議皇帝充實後宮之事。其用意,就是希望天子多弄幾個女人,免得專寵一人。
後頭的話,皇帝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倒是轉移了話題,問道:“諸卿還有何事要奏?”
話音剛落,便有知諫院站出來,朗聲道:“陛下,登位已久,而後宮妃位多懸,這終究不成體統。臣請陛下,廣納賢淑,充實後宮。”
徐良暗暗皺眉,這不曉事的,你怎麼這時候出來奏這事?不知道皇后就在那垂簾之後麼?你這不是讓官家難堪?
他不等皇帝回話,馬上出來遮掩道:“陛下,臣倒是有一樁要緊的事。山東新近收復,然多年戰亂,戶口銳減,中書大臣商議,打算移河南兩淮之民以充齊魯,眼下已是五月,怕是拖不得了。”
皇帝正急得冒汗,幸好有徐良出來,忙道:“此事甚是緊要,朕大體上同意,中書擬出詳細規劃來。”
“遵旨。”徐良應下,回班。
可能是害怕大臣又搬出不該的話題來,皇帝匆匆下令散朝,逃跑似地離了資政殿。百官等他走後,方纔退出,三五成羣往外而去。
那知諫院追上徐良,質疑道:“徐相何以遮掩?這不是相公你……”
徐良盯他一眼,腳步未停,只道:“這事你以後別提了,我自有主張。”
說話間,旁邊一大臣忽道:“徐相你看。”
徐良順着他所示方向看去,只見內侍省都知沈擇追上了折彥質,說了幾句什麼,麟王隨即就轉變方向,跟他去了,那顯然是勤政堂方向。徐六臉上頓時陰雲密佈,也不說話,扭頭就走。
折彥質是皇帝專門扶起來的,有皇帝的支持,他在朝中也漸成氣候,一些大臣往他門下投奔。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爲什麼能上位,所以一直以來對皇帝都十分恭順。比如這充實後宮一事,他就絕口不提,因爲這不但得罪皇后,更會使皇帝煩心。
另一頭,折彥質隨沈擇來到勤政堂,一進去就發現皇帝滿臉晦氣,估計着是剛纔殿上的事惹到了皇后,鬧了不快。
“陛下何事煩惱?”折彥質上前問道。
“唉,不提也罷。麟王,坐。”趙謹強打精神道。
折彥質謝過落座,便聽皇帝問道:“徐衛之事,你到底怎麼看?”
“這……陛下方纔在殿上不是已經結論麼?”折彥質道。
“當時那種情況,朕勢必要表態。只不過……先帝在時,倒確實時常稱讚徐衛,然朕對他實在瞭解不多。”趙謹道。
折彥質思索片刻,答道:“臣與徐衛曾經並肩作戰,此人才幹無可挑剔。只是這次的事確實唐突了些。若放在平時也就罷了,宋金剛剛締結和約,他一出兵攻金,這不前功盡棄麼?”
“可徐衛不是說,女真人絕不敢造次,只能認倒黴麼?”皇帝道。
“他太小看女真人了,這也難怪,他與女真大小數百仗,罕有敗績,難免輕敵。臣料,女真人必定不會輕易就範,況且完顏亮初登大位,勢必要立威。有什麼比擊敗來犯之敵更有說服力的?此次,徐郡王怕是偷雞不成,還得蝕把米。”折彥質“唱衰”道。他倒不是有意看扁徐衛,而是打心裡真這麼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