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驅逐北夷,還我河山?什麼洗雪國恥,中興大宋?去他媽地!愛咋整咋整,全部攪個稀爛纔好!老子倒要看看就像你們這樣不思進取,滿足現狀,這太平日子能過幾天!老子就睜大這雙眼睛等着!
一路風風火火趕到勤政堂,那守在外頭的兩個小黃門早望見徐相板着臉闖過來,因此不等對方到來已經搶先進去稟報。?趙謹正和沈擇說着話,乍聽徐良要來,竟有些慌,說道:“朕,朕不見他。”
沈擇心裡一琢磨,心知皇帝是不好跟徐六見面,遂道:“官家,徐相此來,必然是有事的。官家既不願見他,總得給他一句話才成。”
趙謹直揮手道:“你去應他就是,就說朕不適,今日不見大臣,要不然,唉,反正你看着辦就是。”語畢,竟往後去,從偏門離了勤政堂。
沈擇得了這話,出得堂來,徐良正好擡階而上。擡頭看到沈擇,直接說道:“徐良求見聖上。”
沈都知笑意吟吟地給他作個揖,客氣道:“徐相請回吧。”
“此話何意?官家不在堂中?”徐良疑惑地問道。
沈擇仍舊一臉笑容,再作個揖:“小人是爲徐相好,相公請回吧。”
徐良像是明白了什麼,笑道:“沈擇,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見官家一面。你不必阻攔,閃開!”說罷,手一揮,將沈擇推了個趔趄,就要往裡闖。他是宰相,不會把你個閹人當瓣蒜。
沈擇站穩之後,衝上前去一把扯住徐六袖角,疾聲道:“官家對你沒甚麼好講的!”
徐六一聽這話,停了下來,側首盯着沈擇,一字一頓地問道:“這是官家意思?”
“小人豈敢誑語?徐相還是請回吧,不要讓小人難作。”沈擇笑容盡斂,正色說道。
怒火打心底竄起,直衝上頭頂!徐良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但他還算明白,這裡不是撒氣的地方,一甩手抽回袖子,他彈了彈沈擇拉過的地方,又略整衣冠,而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沈擇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絲毫不敢大意,移步到他前頭擋着,虎視眈眈。
過了許久,只見徐六面色平靜,交着雙手,微低了頭,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沈擇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卻也難從徐六面上看出什麼來。就這麼僵持着估計有盞茶時分,沈都知背上汗都出來了,忽見徐良猛一轉身!沈擇以爲他又要闖,排開雙手作勢欲阻,卻見徐六並沒有擡腿,而是將袍擺一甩,曲膝跪了下去,對着勤政堂裡面納頭便拜!三個頭磕下去,他又跪着一陣,方纔艱難地撐着膝蓋爬將起來,轉過身,無言地離開了勤政堂。
沈擇鬆了口氣,卻還不敢大意,一直伸長脖子眺望,直到看不見徐良的身影,這纔在頭上抹了把汗,小跑着進了堂去。四處尋官家不着,一問才知,官家早回寢殿去了。他一路追過去,到寢殿一看,皇帝跟桌前坐着,耷拉着頭,顯得沒什麼精神。
“官家,徐良走了。”沈擇快步上前稟報道。
“他說什麼了?”趙謹頭也沒擡地問道。
“倒是沒說什麼,但態度囂張跋扈,一度要硬闖勤政堂!小人唯恐他對官家不,不敬,因此極力阻攔!還被他差點推個倒頭栽!所幸,總算沒讓他闖進去!他見進不了,在堂外站了半晌,而後磕了幾個頭,便去了。小人真是沒想到,這堂堂宰相,竟在天子跟前動粗,真是……”沈擇繪聲繪色地給皇帝講述着。
聽到這裡,趙謹有些煩躁:“行了,他這是心裡有氣。”
“是,小人也是這麼覺得,他定是在氣官家昨日的事。”沈擇不失時機地說道。
趙謹右手在桌子上一頓,站了起來,一張臉擰成苦瓜相,嘆氣不止,來回踱幾步,問道:“依你看,他會怎麼樣?”
沈擇想想,猜測道:“小人觀他方纔舉止,似乎有……”
“有什麼?”趙謹停下來問道。
“似乎有作別的意味在,莫是要請辭?”沈擇道。
趙謹鬆開了揹負在後頭的雙手,問道:“會麼?他會請辭?”
“這也只是小人猜測而已,還請官家明鑑。”沈擇俯首道。
趙謹口中“嘖”了一聲,像是極爲懊惱,一屁股坐下去,又問道:“你說,這事,是不是有些過了?”
沈擇揣着明白裝糊塗,眨巴着眼睛問道:“恕小人愚昧,官家指的是?”
“唉,徐良縱有不是,可他到底是幾朝元老,大宋功臣,又一力擁戴朕即位。朕若是迫得他自請辭職,是不是有些寡恩?傳將出去,天下人會不會議論?”趙謹這纔將心裡的憂慮說出來。
沈擇陪笑道:“官家多慮了,小人雖是個中官,但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又蒙官家眷顧,隨侍左右,早晚得以聆聽教誨,也受益良多。我們大宋朝立國兩百多年,時至今日,宰相怕是也得近百位之多了。也就是說,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這宰相就要換。天下人早就習以爲常了,再說徐良,且不算他任參知政事,單是在次相位上便已多少年了?又獨相多少年?莫說是他自己請辭,便是罷了他相位,朝野也不會有非議。”
趙謹聽了這話,心裡稍稍安定一些。自言道:“不錯,祖宗歷來有規矩,宰相都不會任得太久,徐良已經算是特殊了。”
沈擇頻頻點頭:“官家說的極是。還有一節,小人不知當進不當講。”
趙謹鼓勵道:“你是朕親近之人,有什麼不當講的?只管說來便是。”
“遵旨。”沈擇一彎腰,繼續道“官家,便是徐相不請辭,他這宰相也作不得了。且聽小人膚淺之見。首先,小人承認,徐相功勞還是有的,這誰也不能否認。但功勞一大,難免居功自傲,這想必官家深有體會。再者,徐相主政期間,歷來推行對金強硬的政策,極力主張使用軍事手段。這在往年還行得通,畢竟女真人迫得太急。但如今,早已不是當年了!我主仁慈,爲天下蒼生計,不願再大動干戈,而百姓也大多厭倦了征戰,人心思定。徐相仍舊不改以往的主張,繼續高唱戰歌,這怎麼能行?所以,就算沒有近來這些事,等上幾年,他又要調動舉國之兵北伐,損兵折將,空耗錢糧,爲個人虛名而公器私用,這豈是宰相該作的事?因此,恕小人直言,無論怎麼看,徐相這相位也不能呆下去了。”
這話卻是正中趙謹下懷,簡直說到他心坎上去了。讓他先前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平靜下來,越想越覺得沈擇說得有道理。當下不禁稱讚道:“怪不得先帝在時那般器重,你確實有不凡之處。這番話叫朕心中鬱結一掃而空!便是朝中大臣,也沒這般見識!”
“官家過獎了,小人不過是跟隨官家久了,學得一些皮毛而已,膚淺之見,膚淺之見。”沈擇笑咪咪地點頭哈腰。
趙謹精神漸復,使勁“嗨”了一聲,道:“倘若徐良主動請辭,依你看,朕該如何處置?要不要假意拘留?”
“實在不必!”沈擇一口道。“假如他就坡下驢反而不妙。再者,徐良在朝中追隨者衆多,如果此事拖延不決,難免夜長夢多。要快,他一旦上表請辭,陛下立刻准奏!”
趙謹微微點頭,表示認可,又問道:“那他去職後,如何安排?”
“不能留在行朝!”沈擇堅決道。“必須遠竄!”
“遠竄?這恐怕不妥吧?他事三朝,有大功,即使不在相位,朕也應該優待禮遇,如若不然,豈不寒了大臣的心?”趙謹在這一點上,倒不認同沈擇的說法。
沈擇卻不鬆口,作個揖道:“官家,徐良不比常人吶!他可是徐家的家長!他這次被迫去職,心中必懷怨恨,若留在朝中,只能是個隱患!必須遠竄!越遠越好!而且必須是南方!越南越好!”他這話,只差沒挑明,想把徐良放逐到吉陽軍(海南島)了。
趙謹此時卻默然不語,一來覺得這麼作有些過分,怕招人非議,二來也覺得徐良到底是大宋的功臣,這麼對待功臣,不太妥當。
見皇帝猶豫,沈擇似乎早料到了,加緊攛掇道:“官家,非是小人歹毒。而是爲官家着想,不得不如此!徐相就算去職,他在朝中威望仍在。且不說他的兄弟們還握着兵權!”
這話着實嚇到了趙謹,脫口道:“你是說徐衛?不會吧?徐衛鎮邊二十載,歷來都以忠勇雙全,事君得體而著稱。太上皇以及先帝,對他評價都非常之高,他可是忠臣吶!”
沈擇此時說出了一句對大宋歷代皇帝百試不爽的話來:“請聖上恕小人之罪,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
方纔沉下去的一顆心,又驟然騰起來,趙謹面上陰雲密佈,忐忑不安!此時他倒覺得,早知如此,也就不逼迫徐良了,也免得生出這許多事來!走一個徐六,還得面對一個徐九!太原王手握西軍兵權,他要是真有二心,那天下還不大亂!
想到這裡,心頭不禁一震,搖頭道:“此事太大!徐良這節須得從長計議!重新計議!”
沈擇一怔,萬沒想到說了半天,剛到節骨眼上,皇帝倒打退堂鼓了!自己嚇唬過頭了?可秦會之是叫這麼說的啊!絞盡腦汁想了一陣,繼續嚇唬皇帝道:“官家,縱使現在官家下詔撫慰徐良,可他怨恨已生,怕是不會領情!唯今之計,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至於徐衛,官家大可不必擔心!他縱使有什麼想法,短期之內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徐徐圖之可也!”
趙謹坐立難安,想了好半晌,嘆道:“唉,依你所言罷!可別出事纔好!”
徐良求見皇帝不得後,一連等了三日,趙謹都避不上朝。見此情形,徐六也就死了心,寫下表章,上奏請辭。他心中有怨,因此上表中言辭難免激烈,多有影射。倒不是針對皇帝,而是將矛頭對準後宮干政,奸侫弄權!
皇帝火速批准其辭職請求,但同時下詔高度評價徐良的功業,命其以原有級別出知泉州。按皇后和沈擇的想法,是打算把徐良弄到海南島或者嶺南這些偏僻窮困的地方去,但皇帝在這件事情上作了一回主,不聽他們的建議,選擇了泉州這個大海邊上,但條件還不錯的地方。
徐良的去職,在朝野引起的震動,實在是超乎趙謹等人的預料。就在徐良請辭的當日,便有與徐良關係密切的大臣上奏,自請出朝。徐良都走了,他們留下來要麼是無法施展,要麼就是等着被逐,與其如此,不如自己自覺。
隨後,三省、樞府、諸部、乃至臺諫,自請外任的高官達十數人。這讓趙謹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徐良去了、李若樸去了,朱悼病着,中書追隨徐良的大臣又請辭,最高行政機構突然空出許多位置,一時運作不暢!
趙謹慌了手腳,急忙把御營使秦檜提回來,仍作參知政事,同時兼任御營使。同時又下詔,再有無故請辭者,一概不許!即使如此,也還擋不住朝中洶涌的去職潮!徐紹在朝中經營多年,徐良繼承父親的衣鉢,朝中上上下下,追隨者支持者極多,牽一髮而動全身!徐良這顆大樹倒了,他們呆着也沒意思,何苦來着?
爲了儘快穩定朝中局勢,徐良空出來的“尚書左僕射兼平章軍國重事”必須馬上任命。趙謹沒有太多的選擇,就有秦檜和範同兩個候選。趙謹屬意秦檜,當初此人提出分權的策略時,原本就準備讓他拜相的,現在徐良去了,他“扶正”順理成章。
但劉皇后卻有意範同,沒有其他原因,只不過因爲範同跟劉家的關係近些。但是範同不管是資歷、聲望、能力都無法與秦檜相比,關鍵時刻,秦檜上下打點,走沈擇這條路子,說動了劉皇后。秦檜在復任參知政事不滿五天後,便又升任次相,上臺執政!
折彥質也沒有閒着,徐良一倒臺,朝中勢力肯定是要“重新洗牌”的,他怎麼會放棄這個機會?一番運作下來,也提了一個自己人進入中書,擔任副相。這人,便是他作江南西路宣撫大使時的下屬,原江州知州,陳康伯。徐衛當初奉詔攜妻入京,在江州停留時,此人曾親自去拜望過。
在朝中衆人粉墨登場之際,徐良黯然地收拾行裝,帶着全家老小,離開杭州,啓程前往泉州赴任。都說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各自飛,但徐良出城之時,前來送別的人中,光是四品以上高官,便有二十多個!除此之外,一些在杭的退休元老,以及士紳名流都來相送!百姓聞聽徐相去職,也是傳言四起,徐良的車馬出城時,杭州百姓扶老攜幼前來相送,隊伍綿延兩裡地!
所謂公道自在人心,百姓心中有桿秤,徐良執政期間,大宋真正地從苟延殘喘,備受屈辱的境地走了出來,面對北方強敵,幾次戰役打下來,硬是窩心腳踹得女真人有些喘不過氣!這不單單是前線將帥們的功勞,也有他徐良運籌帷幄之力!
在送別的人羣中,有一個身份特殊。那便是徐家老四,徐勝。當年,國難當頭,徐家子弟忘身於外,不懈於內,世人贊其勇赴國難,曾有“徐門五虎”之說。如今,徐大去世多年,徐五徐九又遠在川陝,也只有他送送徐六了。
“行了,四哥,別送了,回吧。這一去,你我兄弟不知還有沒有相見之日,望兄嫂多多珍重!我此去泉州,相隔千里,先人墳塋,就有勞兄嫂代祭了!”徐六嘶聲道。看得出來,現在的他,很是悲觀沮喪。
徐四也不好受,執他手道:“莫說這喪氣的話。此去路途遙遠,舟馬勞頓,你也有春秋了,小心身子是要緊。其他事,你一概不要操心,有我在。”
徐六默默無言,突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道:“老九那裡……”
“你放心,我已寫信給他,算日子,估計也快到了。”徐四回答道。
徐六卸任宰相,旁的都不擔心,只懸着徐九。正如他對徐四所言,自己一去職,那些人下一個要搞的便是老九。以他在川陝的地位、權力、實力,萬一一時想不開,鋌而走險,那就真的萬劫不復了!而他自己現在處於風口浪尖,又不方便修書送往川陝,心中的焦慮,可想而知。
四哥的話聽在耳裡,再不多問,緊了緊堂兄的手,撒開了去,後退幾步,舉手作揖,對來送別的同僚和百姓高聲道:“諸位,請回吧,徐良走了!”語畢,在隨從攙扶下,努力挪動發福的身軀,鑽進了車裡。
車軲轆一動,送別的人羣中突然呼聲四起,都道珍重。車中,徐良已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