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情況並不比城外好多少,商鋪大多關門歇業,因爲城門封閉已多時,各地的貨物根本運不進來,沒有東西可賣,如今的東京城裡,新鮮瓜果已是鳳毛麟角,天價之物。街市上也少有行人,間或幾人也是行色匆匆,見到騎馬之人低頭避開。整個東京城,顯得十分冷清。倒是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往來巡邏,爲這座幾朝古都憑添肅殺氛圍。徐衛上次來東京時,不過是幾個月前,可同樣的地方,如今卻是天壤之別。上百年安逸太平的日子使東京百姓早就忘記了戰爭的滋味,如今金軍驟然入侵,甚至隔河威脅京師,這讓他們難以置信,心驚膽戰。
行至御街之前,宮外之外,徐衛望見數百人跪於地上,最前頭一人雙手舉着一件東西,紋絲不動。四周衛士虎視眈眈,手中長槍都放下對準。有人聽得背後馬蹄聲急促,回頭一望,突然喊道:“是李右丞!”話音一落,那跪於地上的人紛紛起來,將徐衛一行人團團轉住,七嘴八知的說着什麼。這些人情緒激動,攔住道路不讓他們通過。徐衛聽了半天才明白,他們是在向朝廷請願。再一細看,發現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宮門衛士見狀,一擁而上想隔開他們。可這些年輕人寸步不讓,大聲呼喝着,推擠着,人吼馬嘶,場面一時極度混亂。
李綱身負皇命,急着回去交差,見衆人拒不放行,大聲道:“諸位學子不必擔憂,你們看這是誰?”說罷,望向种師道。
有人朝這邊看過來,發現种師道,臉色一變,奔到馬前仔細辨認,忽然伏拜於地,激動地喊道:“種公到了!”本來嘈雜混亂的人羣瞬間安靜下來,學子們面面相覷,種公?真是種公?幾個人跑了過來,發現果然是种師道,遂奔走呼告。數百人云集种師道四周,將徐衛等人隔在外頭。與他並肩而騎的姚平仲面露不耐之色,低聲罵道:“這等窮酸腐儒,只會誇誇其談,真要事到臨頭,屁事不頂!”
徐衛料想,這些人便是京城的太學生。歷史上,正是以陳東爲首的太學生聯名請願,逼得趙佶趙桓兩父子拿以蔡京爲代表的“六賊”“十惡”開刀。從古至今,中國的學生們從來都是熱血,愛國的代名詞,每每國難當頭之際,學子們都是振臂高呼,左右輿論,其力量不可小視。但話說回來,姚平仲所言也不是全無道理,書生空談誤國的例子還少麼?
此時,太學生們激憤地向种師道訴說着朝廷上某某畏戰,某某又弄權辱國,矇蔽官家。紛紛要求种師道率西軍擊退強敵,保境安民。李綱見場面無法收拾,官家又在宮內等候,遂下馬擠了過去,對种師道說道:“且打發了學子們,速速進宮面聖吧。”
种師道暗歎一聲,他何嘗不想提王者之師禦敵?只是,有的事情沒法對這些一腔熱血的學子們說,也沒有必要說。望着四周一張張英氣勃勃的年輕面孔,這位沙場老將於馬背上拱手道:“諸位稍安勿躁,此次回京便是面見官家。別的不敢保證,老夫定當克盡職守。”
學子們仍舊激憤難當,姚平仲惱怒,狂吼道:“你等讓是不讓?行軍打仗,抗敵御辱是我輩職責,何需你……”
种師道厲聲喝止,再三安撫太學生後,才得以通行。在宮門口下馬,解了兵器,一行人在李綱帶領下直奔講武殿。此時,任誰也沒有心情去欣賞這座宏偉的皇城,女真人將黃河以北攪得一團糟,除西北外,各路兵馬都被打殘打散。粘罕仍舊圍着太原,去年還算一派昇平的大宋王朝,轉眼間便亂成一鍋粥。倒是徐衛注意到,這東京皇宮裡,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已經不是誇張之詞,看來皇帝是真嚇怕了。
行至一處,眼前豁然開朗,長寬數百步的校場想來是皇帝檢閱三軍的所在。穿過廣場,拾階而上,种師道有病在身,走得極爲吃力。剛過幾十階便氣喘喘喘,低聲道:“徐衛,希晏,你二人扶我走一程。”
希晏是姚平仲的表字,聽到這話,與徐衛上前架起种師道繼續前行。即便如此,他也是步履艱難,李綱在旁看到,忍不住嘆息一聲。國家倚若長城的大將已然是百病纏身,幾乎到了油盡燈枯之時。若有個三長兩短,朝廷還能指望誰?
區區幾百步臺階,种師道被兩個後輩扶着走上去,也不免滿頭大汗。到殿門口,還得休息一陣,才讓內侍進去稟報。趁着這個空當,他特意對姚平仲說道:“見了官家,不可莽撞,一切小心在意,不問你話切莫多嘴。”姚平仲心頭雖不喜,嘴上還是應了一聲。扭頭看了徐衛一眼,少保爲何不說他?种師道又望向徐衛,一個字也沒有,只是微微點頭而已。
片刻之後,內侍出來報道:“官家宣種少保等晉見。”
空蕩的大殿上,大宋第九代君王趙桓身披絳紗袍,頭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一張俊秀白淨的臉上,掩飾不住憂色,雙手雖攏在袖中,卻不斷地搓着。只有一名內侍立在旁邊,使這大殿分外清冷。种師道一行人入得殿內,推金山,倒玉柱,山呼萬歲。
趙桓的語氣顯得格外親切,甚至伸手虛託,朗聲道:“快快請起,老大人爲柱國之臣,不必拘禮。”皇帝稱呼臣子,歷來直呼名諱,或親近些,便稱聲“愛卿”也是隆寵。如今趙桓卻呼种師道爲“老大人”,其意義非同尋常。
种師道拜謝,以手撐地怎麼也爬不起來,徐衛伸手去扶。趙桓一見,失聲道:“老大人這是……”
种師道勉強起身,告罪道:“臣征戰多年,舊疾復發,驚擾了陛下。”
趙桓臉上閃過一抹驚色,關切道:“老大人爲國之長城,萬望保重纔是。既然身體抱恙,從今以後,面君不必下跪,入宮可乘軟轎。朕初登大位,國家又是如此局面,卿等都是帶兵之人,掌國家之戎器,朕還需卿等勉力團結,共渡時艱。”
面君不跪,向來是把持朝政的權臣和勞苦功高的元勳之專利,种師道聽罷,堅決推辭。無奈趙桓再三不肯,只得接受。禮節已畢,官家命人賜座,便詢問起前線戰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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