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鄭衍德率一萬五千人沒費一兵一卒,沒遇到一點抵抗的輕易搶佔了揚子橋和瓜洲鎮後,將自己的老營安扎於較繁華的揚子橋,只派了一位部將率三千兵去守瓜洲鎮。

半個多月來,鄭衍德真是有如進入了溫柔鄉,在揚子橋享盡了豔福哪。在鄭衍德來說,從他輕取兩鎮後,至少到今天爲止,這個揚子橋就是他的得道福地。相對這裡所享受的生活來講,那瓜洲鎮於鄭衍德則像是有着天壤之別的苦瓜窩。

別的不提,只拿瓜洲鎮裡僅有的兩間娼寮來說罷,她們所接送的客人,據說都是滿身臭汗的粗魯苦力、大兵、水夫、工匠及失意的商賈等販夫走卒之流。其內裡所有的粉頭,都是些論次數出賣皮肉的粗蠢老醜女人。最好的,也不過是被各行院因其實在是沒人客相與,遭驅逐而流落出來的末流老孃。哪像揚子橋這裡,不但行院多達七家,而且一進門就是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廳,內裡另有別院、有樓,所蓄養的小姐、妓兒全是年輕貌美,吹彈唱舞樣樣俱佳。人客只須有足夠的銀錢,老鴇大聲一呼,十數個年輕粉頭就如彩蝶般飛到你身邊,任你上下其手,大逞口手之慾。

特別是每家行院的行首(頭牌妓女),別人去到了,總得要千呼萬喚才肯出來與花錢的大爺見上一面。這位鄭大將軍則一進門,就會由龜兒恭恭敬敬地接引上樓,那些個行首自是不敢怠慢,必定是扭扭捏捏地、輕移蓮步來向自己……哈哈。“此間樂。不思蜀”就是這種滋味吧!

四天輪換一家妓館享樂,每家妓館都有兩個行首,“天天小登科,夜夜換新娘。溫柔鄉里做檀郎”,人生享樂到此等地步也不枉了。今天來的是第幾家了,是第五還是第六家?說實話,還真給樂糊塗——忘了。鄭大將軍……咳,我現在是鄭大元帥,別人都是這麼叫的,也就將這大元帥地名號笑納了。“元帥”,怎麼說也比“將軍”更好聽些,更能顯出威風不是。

幾個木炭爐將這間花廳烘得溫暖如春,屋內地人都是輕薄衫子,幾個女人酥胸半露。一臉媚笑地圍着大元帥團團轉。

抱着懷裡看來才十七八歲,卻是風情萬種的粉頭行首。身披綢袍的鄭大元帥敞露出胸前連片黑乎乎的體毛,做出一副很文雅地樣子,粗手輕撫行首嬌嫩的面頰,哼着這些天聽得極熟,但並不明白是內中是什麼意思的《敘懷》曲子:“爲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常羨荊釵與布裙。”不時張開臭哄哄的大嘴在行首面頰上啃咬幾下。再去接過另一個行首遞來錄去皮地葡萄。

他於兩個梳着長辮的十一二歲丫環——還未被梳攏過的粉頭,在其肩背不輕不重的捶擊下,舒服得閉上眼,“哼哼”、“呼嚕”聲不絕於耳。行首和幾個粉頭忍住幾欲出口的嘔吐,不敢當面表露出她們的厭惡,只能悄悄在一邊撇嘴皺眉做鬼臉,小聲嘟喃道:“鴨姆裝閹雞,怎麼擡頭挺胸,走路時也還是會一搖三擺的。”

突然,外面傳入一聲如喪考妣的哭叫:“鄭將軍,大事不好了……”

這種又尖又利地哭喊,在這裡是顯得那麼不協調,更是在此際大煞風景,鄭大元帥氣得怒目暴突,猛地站起身。發作之前還故作憐香惜玉,之態,拍了拍懷裡行首小姐的粉背幾下以示安慰,對她露出黃板牙裂嘴一笑,輕輕將其放到大環椅上……

門“砰”一聲被撞開,一個人闖進廳內,急衝地身體帶入一股冷風,讓近廳門的兩個粉頭打了個哆嗦。待粉頭們看清入廳者渾身是血的倒在樓板上時,立即引發混亂和驚天動地的尖叫,兩個行首雙眼一翻便昏闕過去。

鄭衍德認清闖入門壞了自己好事的人,正是半月前派去瓜洲鎮的手下將軍,再顧不得驚叫奔逃的粉頭,也沒時間去探看昏於椅上地行首了。躍前兩步劈胸一把提起染血的將軍,喝問道:“瓜洲鎮發生了甚麼事,快說。”

“有朝庭的大軍從江南攻來,本部三千人出寨迎敵,朝庭的大軍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鋪天蓋地而來的雷暴全都擊在本軍陣中,片刻間就被轟斃了一千多,能逃出來退回這裡的只有不到一半。”沒一處受傷,卻渾身是血的將軍乾嚎。他倒是沒說太大的謊,當時確是在片刻間就被猛烈的炮火轟掉了一半的人,只不過出寨迎戰的僅有千把人罷了。

鄭衍德疑惑地問了一句:“列好的戰陣受雷暴所擊,你們沒接戰交鋒?”

“接戰交鋒?”將軍一臉愕然,回過神後憤憤地反問了一句:“鄭將軍,你沒被這些粉頭抽乾骨髓昏了頭吧?我們纔看到幾百個宋軍的兵卒列好陣勢,其陣內有人揮了一下令旗,數百、上千個天雷就劈頭蓋臉的轟將下來,千多精銳善戰的勇士身裂骨折地倒了一地,你還敢呆在原地等死?告訴你鄭將軍,末將當時沒把苦膽給嚇破,能逃回來報告一聲就算是膽大包天了。話都說明白了,末將告辭。”

這位賊將看來對鄭衍德並不怎麼服氣,說話的口氣也沒把他當成上官統帥看待,將話說完後便自顧跑出門走了。

鄭衍德也不傻,隨腳步就穿好衣衫衝出這間妓院,帶他的親兵們向鎮外的軍營狂奔,準備一到大營就將手下們調出營列陣。別人怎麼說的他不管,是梅是竹總得要翻開牌來看看纔有底,到底宋軍是否真如那位所說的恁般厲害,也得親眼目睹方有數。這狂奔的一路上,鄭衍德還暗自後悔,怎麼以前沒想到先叫人去收拾好放在鎮中心小衙門裡的金銀細軟,此劑朝庭大軍到來,想取回也沒人肯去爲自己賣命的了。

大營內。已經從潰兵處得到消息。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地手下賊兵們,遠遠一看到主將衣衫不整地向這裡狂奔,頓時心神大亂,一位賊將不禁叫道:“朝廷大軍攻過大江地消息怕是真的了。我們也快些退回揚州去吧。”

這位賊將的聲音稍大了些,被左近的人模模糊糊地聽了大概,有那膽子小地人一聽得“快些退回揚州”的話,也不等搞清楚這是否上官的命令口馬上就轉身向後營走去。一人動百人跟,開始賊兵們還是在走,漸漸地有人越走越快。你快他也快,唯恐落後了會有殺身之禍,大家都想快一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呼隆隆地一齊跑了起來。這下倒是好得很,鄭衍德還沒回到兵營下令,賊兵們已經炸營了。到處亂竄的賊兵一出營門便沿河邊地大道朝揚州方向跑。

到了這一刻,就算是李蜂頭自己親身至此。想收攏起這些人怕是也無能爲力了。

其實,鄭衍德大可不必這樣急慌慌如喪家犬般奔跑的,林強雲的三十艘防沙戰船,要入伊婁河通過堰閘進到運河內,還須花上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護衛隊的步軍只有兩軍兩千多人,也不可能從陸上進兵與李蜂頭的數萬以至十數萬賊兵硬撼。

陸地上是不能走的,三十艘戰船又還有二十七艘船裝滿了糧草。雖說在運河中航行沒有大風大浪會把船傾覆的危險。可以多裝下不少人貨。可再怎麼算,三條空船和糧船上擠滿人和兵器,也只能有一半地人可去。帶多少護衛隊,是帶火銃兵還是弩兵到揚州去,倒是讓林強雲和陳君華兩人大傷了一番腦筋。

曾昂今年三十七歲,瘦長臉帶着幾分士子的文雅之氣,身材不高但極爲結實。若是站着不動,會有讓人看去膀闊肌突充滿暴發力地感覺;他假如邁開四方步,又會使人覺得他是個學子文人,這兩種氣質揉合在一起,是最能讓行院姑娘們動心的人物。但這位卻是從沒有過進入行院的機會……啊,不對,應該說在去年之前,他從沒有進入過行院。

這兩三個月,曾昂的日子過得十分苦悶,特別是李蜂頭圍城後就更是尷尬,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這幾項決定是否正確,少主對些事情是不是會贊同。

曾昂自去年以來,一個人的出現讓他的人生經歷了一場大變,這場大變是把他由泥潭裡拉出,送至天堂上地大喜。這場大喜使他在一年間從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一躍而成揚州數得上的大商號管事。二十年來,他由十七歲時父親去世後,他就再沒時間去讀書了,每天必須爲三餐奔忙,後來變成了到處打短工的苦力。去年,由一個苦力搖身一變,成了一家雜貨鋪的管賬夫子,直至今年成了裕福號商行的總管事,總算讓一家大小過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所有這些,全都是拜少主所賜,雖然他至今還沒見過少主的面,少主長得高矮胖瘦一點都不知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自己能保持有這樣的好日子,盡心盡力地爲少主辦好所有的事務就夠心滿意足了。

曾昂的父親是彬州的瑤族人,是主公派在揚州的屆字號屬下,排位爲乙丑。父親臨死時,這個排號名份便由父親交代到他的身上,吩咐他不論是發生了何種變故,都不能搬離現時住着的玉釵巷老宅。必須等到主公(李元礪)有確信傳來,方能按主公的命令行事。

二十年,足足過了二十年的時間,別的屆字號下屬死的死,走的走,只有他一個人依父親的交代留於此地。“講誠信的人有福”,這話真是不假啊,耐着性子苦捱苦等了二十年的曾昂,終於在去年三月,等到了遲來的命令。讓曾昂沒想到的是,這個命令不是由父親所說“主公”李元礪所發,而是少主李瑞雲命人專程帶來的。和那道“現主公已經身故,黑風峒再無漢瑤義軍存在。如有意另謀生活者,可在領愛了安家使費後自行脫身離去。若還願歸屬原字號旗下的舊有人等,少主將爲其今後的生活做出妥善的安排。”命令一起送來地,還有每位在冊者各三千貫紙鈔地安家遣散費。

曾昂反正也沒甚去處,他除了早年入過學。能讀書識字外。就只會做扛包、挑擔、運河邊拉縴等活計,當然也就沒有別的去處,只能任由少主對他們一家的將來做出安排。

別看帶了少主“溫玉玦”來傳令的人比曾昂小,只有二十多歲地年紀。他可是精明得緊的人吶。當他聽說曾昂曾經讀過書,不但能寫還會算,立時就代少主爲其盤下一間雜貨鋪讓他管領,一家人從此過上了安定和美的生活。那位專使還另外留下了一大筆多得讓曾想到就會發昏的銀錢。吩咐了好些應該做地事後,便撤手離去了。只是每隔一個月,會有人持一塊鐵牌來此地算賬,對清了賬目、度支了工錢後,也不帶走利錢,只叫他按專使吩咐的話好好做生意便罷。

三十萬貫,曾昂接過滿滿一箱紙鈔時,激動得跪下地。只會對專使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曾兄不必如此。早在我沒來之前,已經有人對曾兄的所行所事做過查訪。少主說曾兄是個忠孝兩全的人,可以放心把揚州一地的大事都你辦理。”專使的話讓曾昂大有知遇之感,也使他一定決心,一定要爲少主將所有交代的事情做好。專使吩咐道:“少主說,他要的是忠心,曾兄若是能力不夠。沒法管好這裡地生意也不怕,他會相度派出精於此道的人來受曾兄指派。曾兄就放心大膽地放手去幹吧,若有所需,有人來結賬時只管向他說,少主一定會滿足你地要求。”

手裡有錢,萬事容易辦。半年多的時間內,曾昂從雙木商行度支了兩千餘萬貫,在揚州城內已經爲少主把裕福雜貨鋪擴大改換成了“裕福商行”。在少主直屬的雙木商行支持下,“裕福商行”下屬有了一家行院、兩家雜貨鋪、一間珠子鋪、兩間米麪鋪、一間綢緞鋪等七鋪一院的生意,算得上是揚州有數的大商號了。

有雙木商行的傾力扶持,在這揚州的生意也十分好做,所有各間鋪子都本錢雄厚、貨源充足,將本行當地買賣做得風生水起,十分興旺。特別是那家行院,自臨安派了人對行院的姑娘調教,隨後又送來了一些秘藥,叫他讓粉頭們服下後停業一段時間,曾昂還十分不願意,認爲這是斷了商行的生財門路呢。沒料到不出兩個月,所有服過藥的粉頭都像變了一個人般,不但被教會學得各有絕技,一個個還出落得粉嫩妖媚,風情萬種,再開門接客沒有多少時間成了揚州城內首屈一指的大院子,更是日進斗金,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了吶。聽聽人客們是怎麼說的吧:“到了揚州沒去‘杏園’算不得風流客,進入,杏園,而沒與錢靜靜、何盼盼一晤者,上不得檯盤大場面。”

近年餘,本處商行解繳給付少主的利錢兩千餘萬貫,金十一萬兩、銀三十萬兩;通過裕福商行募送到山東的各門高手工匠數以千計,細人孩兒共達七千餘人。

本來,曾昂計算得好好的,新春元旦前還能解繳上千萬貫銀錢,估計自己在結清賬後也能分得紅利十萬貫上下可以讓家人多買上些合用的衣衫、飾物,這年也過得比去年更好些。

沒想到李蜂頭竟然會在這種要命的時刻謀反,真真是害人不淺啊。

曾昂也想不到,世事的變幻無常,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是禍是福的轉變會有這樣富於戲劇性的變化。

在十月初,有風聲傳來說李蜂頭要在今年起兵謀反,就有米麪鋪的一位管賬夫子來向曾昂進言。說是揚州這個百貨俱全的街市,各樣貨物都有充足的存量,唯獨柴薪米糧兩項很少人會去積蓄貯存。一旦打起仗來後,若是雙方爭持不下,那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如此一來,揚州城內肯定會有食物、柴薪饋乏的一天,要大管事早早安排,做好應急的準備。此人向曾昂說明,今年淮東風調雨順,農桑糧絲大豐收,家有餘糧、絹帛蓄積的人戶,正是桑糧賣布需見錢納賦、籌錢購物、準備冬耕過年的時節。現時不顯山不露水,悄悄以略高於市價些少,大量地買進所需的糧、薪、絹帛三項物事,不會影響當地物價。也不虞引發人們搶購的風潮。

曾昂仔細盤處了好久。覺得這樣地做法雖然有點不太合時宜,卻也是一條能多賺大筆銀錢地正道,如果在消息還沒有擴散開的時間內,以比市價稍高一點的價錢大批購進糧草、絹帛。沒準真的能爲商行大大地賺上一筆,結算時必定能多分得不少紅利。何況,即使沒有料想中地局面出現,自己也能將貨物調去臨安、山東兩地。或是在本地的三間鋪子內按時價賣掉,即使會虧掉些少銀錢,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影響不到商行和自己應得的利益。

當下,曾昂立即將封好準備解繳的銀錢開禁,要所屬各商鋪派出所有地人手,以最大的限度購取、積存柴薪、糧食及所有能吃又便於貯藏的物事和布帛。

探知“裕福商行”在大量收購此等粗蠢的物資,有些較精明的店鋪也試探着。跟隨收購了一些,不過數量都不大。只是一二百石至千把二千石之間,並不足以對市場構成多大的干礙。

不到一個月時間內,李蜂頭軍還在進軍通、泰二州,趙範、趙葵的援軍還沒進入揚州城內之前,裕福商行各鋪子便在草市、附近鄉間富民、零散的鄉農處,購得了二十多萬石糧、十餘萬束草、十多萬斤柴,三十餘萬匹絹帛。因事先沒交代清楚。甚至有幾個傻里傻氣地夥家,禁不住人家說上幾句好話,巴巴地將別人沒處堆放、又捨不得平白丟棄的大批麥麩、細米糠等,也花錢收購了來,落下好一陣埋怨。好在此等餵豬、牛地物事花錢不多,僅是體積龐大佔據貯藏的空間,卻也沒難住曾昂口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就這一大批平常只能用於餵養豬、牛的麩、糠,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起了大作用。

不但救活了數萬貧民窮戶,也爲裕福商行掙得了極好的名聲。這些糧草、絹帛把所有下屬的店鋪、倉房都堆得滿滿地,沒法再做生意。甚至連各鋪子中管事、夥家的房屋也被曾昂全部租了下來,用於存放購得的柴草、麩糠等。好在這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裡,雜貨鋪、綢緞鋪、珠子鋪都沒生意上門,到行院尋歡的人也大爲減少,並未對各間店鋪的日常買賣造成多大的影響。

到了李蜂頭的賊兵一圍城,城內的糧食、柴草驟然緊張,價錢一日三漲不說,到後來連米麪也難得一見時。那早先對裕福商行大肆收購糧米嘲笑的商家們,方體悟到此中的奧妙,無不對商行主事的曾昂佩服得五體投地,令他在揚州商界的名聲、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峰巔。隨後發生的事情,更使曾昂與官府搭上了關係,在李蜂頭兵敗後,曾昂成了揚州城內絹帛、米糧兩業的業首團頭,這兩業的行商坐賈們無不看其臉色行事,唯其馬首是瞻。

十九日夜裡一場大戰,李蜂頭雖然被宋軍奪去了不少立寨的木頭,但次日就將土牆和木寨修復了,由於殺傷了不少宋兵,他自認是取勝了。

趙範兄弟清點了本軍的損傷及奪回的木料後,也認爲能殺傷那麼多的賊兵,又取得能支持數日的柴草,是自己一方取得勝利。此後,李蜂頭的賊兵加強了各處的防範,揚州城內的二趙找不到出擊的機會,連續兩天沒再發生戰鬥。

十二月二十一日,李蜂頭移老營至揚州邗城外西南角的一個小山上,並驅使民夫在山下築起土砦,以爲長久之計。

這個小山與邗城內西南角的觀音山隔牆相望,直線距離不過一里四五十丈,山頂到邗城西牆更近,僅八十丈不到。但小山包與城內的觀音山幾乎等高,但卻受觀音山上的大明寺那一大片屋舍的遮擋,不能通過這裡窺探到邗城的內情。

李蜂頭佔據此山爲老營立寨,卻也有他的好處,此地位於高崗,不似在大城東面般的開闊當風,也不會像那裡一樣潮溼。另外,小山上除了有十餘座富民所建的避暑棚宅,甚至有幾座相當不錯的精舍,正合李蜂頭作爲其臨時帥府使用。此外,山上還有一處南渡前就出了名的建築一一“平山堂”。

“平山堂”爲本朝慶曆八年(1048年)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知揚州時始建。當年四十二歲地歐陽修初到揚州後,政務龐雜,應接尤多。但綱目不亂。關心民瘓,秤擊暴斂,深受百姓愛戴。歐陽公在公務之餘,寄情于山水詩酒。遊目騁懷,築堂作講學、遊宴之所,數月而成。堂爲敞口廳,面闊五間。堂前築石臺,圍以欄檻,歐公親植柳樹,時稱“歐公柳”。欄下爲一深池,池內修竹千竿。望江南諸山,含青吐翠,飛撲於眉睫而恰與堂平;加之歐陽公內心所思,江南及各路諸才子。若可攀躋,寄此情於此景之中。故定堂名爲“平山堂”。嘉佑八年(1063年),山堂朽,工部郎中刁約領揚州事時重修山堂,封閉前庭,改製爲行春臺。南宋紹興末年臺記,隆興元年(1163年)後曾多次毀興。

此時地平山堂還是敞口廳,但因頂上的桁木多損毀。

屋瓦所剩無幾,顯得殘破不堪。除了憑欄遠眺,“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可攀躋……”還能看出昔日的幾許風貌,親有大片平整的地方可供遊玩外,不加修整要想住人是不成地了。

李蜂頭一到小山上,就看中了平山堂這個地方,讓人將這處裡裡外外都清理打掃乾淨,說是他有大用。

次日——十二月二十二,李蜂頭用百多匹七色絹帛,在平山堂搭蓋起遮陽擋風的大棚,棚內擺公案做成帥帳。他自己坐於上座,裝出一副從容閒暇的樣子,依次發令佈置構築土城、木寨,做長期圍困揚州的打算。

當天,趙範、趙葵命令揚州各門都派出輕裝步騎軍進行牽制,兩人親自率領天長制勇軍出揚州大城西門,以期破壞李蜂頭圍城地計劃。

李蜂頭在接報後,也派兵分路迎擊,自辰時初至未時末,城西的那一片十數裡方圓地面成了雙方鏖戰廝殺、追來逐去的大戰場,雙方的殺傷相當,又是一個不勝不敗之局。但是,李蜂頭的賊兵多過宋軍差不多十倍,說起來還是宋軍吃了大虧。

二十四日,由於糧食眼看支持不了幾天,趙範休息了一天後怎麼也坐不住。正煩惱間,有人來報說李蜂頭在運河中有一百多條船往城西走。他認爲這些肯定是李蜂頭的運糧船,來不及通知仍弟趙葵,心急火燎地親自率領一軍,突出南門衝向運河中的疑似運糧船。

早有準備的賊兵,見了宋軍出師,隔着運河在建好地土城上以弓箭攢射,這天雖是搶到了二十艘小船八百來石糧食進入大城內,這一點糧食根本不夠一天吃的,可宋軍地傷亡多達兩千五百餘人,又是一場得不償失的敗仗。

二十八日,已經全無存糧的揚州看看支持不下去了,趙葵也帶兵出東城門,想尋找到李蜂頭的運糧船,再解決幾天的食物。

很不幸,這天並沒有船隻出現在運河上,卻迎上李蜂頭的大隊賊兵,一戰下來宋軍人少沒法支持,只好且戰且退地回到城裡。

再有兩天就是新春元旦了,揚州城內沒有一點過年的喜慶氣氛,三城都沉浸在失望和驚慌之中。

煮食、取暖所需要地燃料,基本沒有。軍兵和大部分人家,都是拆下較不重要的門窗做燃料。這些時間以來,城內別說沒了柴草,就是還有些少柴草也只能省着用,一點一點地少量生火取暖,或在運氣來時將捉獲的老鼠燒成半熟,連皮帶骨的吞入腹內聊以維持生命。

吃的,比燃料更緊張,揚州城內只有屬於裕福商行的兩間店鋪還有米麪出售,價錢也不算貴,只是比以前的市價高了三成而已。不過,每人每次只能購出一升,每天限量五十石,售完爲止,絕不多售出一粒米、一錢面。此外,城內還有點米糧的富足人家,把所餘不多的一點食物,看得比命還大。就是自己家的親人,想要討得一點,也必須拿出錢來向親人苦苦哀求,一升米在親人間也必須以四婚——比從前高出五十倍價——實足的銅錢方能得到。

官兵的境況會稍好一點,不時能在一天內分到半斤一斤的馬肉,一時半會還至於餓死。細民百姓,特別是平日裡沒什麼積蓄,做一天才能有一天吃喝的貧民就慘多了。在城東、城南一帶棚戶區已經出現了餓殍。接下去將會越來越多。好在裕福商行有人來這一帶看過後,立即派人運了有些少麥粒的麥麩、雜有少量碎米地粉糠,向各家派送,救活了不少窮戶貧民。特別是這些人戶中地男女孩童,因此沒被父母換給別家吃掉而得以存活。

日坐愁城的趙氏兄弟對此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這樣的情況,別說帶兵出城去打了。就是賊兵此刻來攻城,讓所屬軍兵上城去防守,也是沒法支持多久的。

大年三十這天一大早,丁勝、趙必勝兩位從大城趕來邗城,在制置使衙門外就一路往裡哇哇大叫:“快請兩位趙大人出來,有好事來了,須得趙大人出面方能辦成這事,解我三城數十萬軍民之厄。”

“賊兵來攻城了麼?”連衣冠也沒穿戴好地趙範。慌得連靴也只套上了一隻,另一腳只穿了布襪衝出房門跑到大廳。向丁勝急問:“李賊怎地一反常態……”

“非也,非也。李蜂頭並未攻城,而是有人找上上門來,要賒售給我們一批糧草。”丁勝笑眯眯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歪起頭對剛走到屏風旁的趙葵看了一眼,大聲說:“只是他的糧草……”

“怎麼樣?”二趙同聲急問,趙葵向乃兄抱歉地一笑。做了個手勢讓其先說。趙範點點頭道:“此人出售的糧草是要收取見錢麼,府庫內可沒多少楮幣、緡錢哪。或是其人所有地糧草還在城外什麼地方,要我們派兵去押運回城?還是……”

“趙大人請先坐下,聽末將慢慢說給你們聽。”丁勝心中有底氣,他可不去理會兩位上官心急如焚的心情,只顧慢吞吞地說:“剛纔末將早就講過了,這位商家是將糧草賒售給我們的,只須趙大人以制置司衙門的名義開出欠據便可。他的糧草並非在城外,就存放於大城內……”

趙葵:“那麼,有多少糧草可供我軍使用,索取價錢若干,此人是誰,如今何在?”

紹定四年正月初三牛時正,進入了楚州運河的三十艘平底防沙戰船滿載着糧食和兵員,開啓了最大的汽門向揚州進發。到達揚子橋時,鄭衍德和他的一萬多北逃地亂兵,剛剛離開兵營不到半個時辰。

“各船的子母炮裝好子炮,並騰出船頭將小炮架好。先行地戰船由各部將做主,發現有敵人立即開打,不必等我的命令。我們必須不惜代價將攔路的賊兵擊潰,一定要在今天進入揚州城內。”已經知道揚州城內缺糧了幾天,林強雲的心裡有些着急,所下的命令一改過去斤斤計較的精打細算,再不顧惜會用掉多少錢了。

從揚子橋到揚州的運河水路,在官府地地理文件記述中是二十四里,按普通漕船或民用的客貨船以槳櫓爲動力,無風時約需兩個時辰左右。但對於裝有深鼎的防沙戰船來說,平靜無波、基本算得上靜水的運河真是康莊大道,不到一個時辰就看得到揚州的城牆了。船隊比從揚子橋一路狂奔逃竄的賊兵更快,此時的鄭衍德及其部下還在距揚州五六裡外的河東村。

這二十餘里的水程走下來,在離揚州十里的松樹坪竹木場發現有李蜂頭的幾千賊兵。最前面的兩條戰船以六架子母炮和十架小炮一轟,兩千賊兵在沒傷幾個的情況下一鬨而散,讓林強雲的船隊接近到距揚州西南角的南閶門附近不到兩裡處東莊倉。

這裡的運河內,有賊兵佈下的十多道竹纜攔河索,兩岸並派有爲數不少的賊兵把守。運河的岸邊,左右各有一個賊兵軍營,左岸是賊將劉全及其部一萬三千軍兵;右邊的低窪地,則是張友軍駐紮的大營。想要通過這一段河面,必須要將其中一個軍營內的賊兵徹底打垮,纔有可能將又粗又韌的竹纜繩斬斷,戰船才能順利進入揚州城內。

“子母炮、小炮全力向兩岸的賊兵展開轟射,局主的親衛要寸步不離地保護好主帥。全體護衛隊跟本帥上右岸,攻擊前進。”陳君華在距離軍營的半里外就用千里眼將此地的形勢看清了,他可並沒有太過迷信自己軍中的火藥兵器,很清楚子母炮和小炮的射擊準頭並不盡如人意,而且火銃兵作戰也須得布好戰陣方能起大作用。因此,這次沒有徵得林強雲的意見,早早就下達了作戰命令。

劉全和張友兩個都是李蜂頭從青州帶到淮東的悍賊,他們在得到有宋軍戰船進逼的第一時間內,就不約而同地傳下命令,讓部下的賊兵們做好迎戰宋軍的準備。

三百火銃兵、三百弩兵,兩百刀牌手和兩百長槍手編組成防護攻擊戰陣,沿河東兩丈寬的大路緩慢而堅定地向前逼進。一哨小炮隊和沈南鬆的一小隊小孩兒兵,在一哨刀牌手的掩護下,由路邊已經結了厚冰的水田裡,成分散的隊形迅速將他們的小炮、子窠運送到距賊兵所列戰陣的三十丈處停下,匆匆支架小炮、擊打火石燃點火媒。

可能是已經進入揚州城的外廂,從過了松樹坪竹木場以後的這一段的運河,比別處寬了很多,能讓兩千斛的防沙船五艘並排平行進退。

這一路從松樹坪竹木場直到揚州大城東面折角的六七裡柴炭場,近二十里運河的兩岸都是水客商賈辦理關防、稅務,買進賣出貨物,進行各種正當或是非法活動的主要場所。在李蜂頭軍還沒來時,這二十里左右雲集了好些勾欄瓦舍,貨棧、貨倉、客棧旅舍、酒樓茶館、小飯店食肆、行院娼館,間中還雜有官府的稅務所、河卡、捕房、會計司等衙門派駐的辦事機構。這二十里運河兩的人流、物流、銀錢的流量,並不比臨安崇新門外的街市稍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這裡的房舍少量的富民宅院外,大都是臨時搭蓋的簡陋棚屋,沒臨安那樣大都市的繁華罷了。

趙範、趙葵兄弟率軍進駐揚州後,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能危及城防的近城房屋拆除,將拆下的竹木材料運入城做柴薪;下令所有人戶、商賈或先遠走過江暫避李蜂頭的兵鋒,無力遠走的則全數驅趕進城內,以免資敵增加賊勢。

被迫進城的人,在揚州有親友的還會稍好一點,不外去投親靠友暫時落腳。還剩下大部分在揚州無親無故、且又貧窮的人戶,在這樣的大冬天裡被趕進城內,只能在大城東南角的棚戶區勉強尋到一席之地安身。這裡缺衣少食的窮人們,這些天米價騰貴的情況下,因凍餓而將死的不在少數。

林強雲在陳君華率領步軍上岸後,一直關注着岸上的情況,直到護衛隊的戰陣隊列已成,並開始向前推進了,方下令船隊成兩列縱隊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