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慶的身份很快被打探出來。
其實這並不是一件難事,只要有心打探,自然會有消息。更不要說那鄆哥極聰明,又有李寶等人的暗中相助,想要弄清楚蕭慶的身份,還真就不是一樁困難事。
北宋,還沒有錦衣衛。
哪怕蕭慶是個用間的行家,卻難免有疏忽。
這裡不是上京,是開封府。面對一幫子開封府地頭蛇的刺探,有什麼消息能夠隱瞞?
莫說是蕭慶的身份,如果玉尹願意,便是种師道晚上和小妾親熱過幾次,也能打聽的清清楚楚。一邊是刻意打探,一邊則沒有防範,於是乎蕭慶的起居和生活習慣,很快便放到了玉尹面前。這也讓玉尹不得不感嘆,這幫子地頭蛇的能量。
蕭慶的身份既然出來了,那民宅裡的人,也就呼之欲出。
楊金蓮不太明白玉尹做的事情,就如同當初她不明白李觀魚的所作所爲一樣。骨子裡,楊金蓮是個很傳統的女人,男人做的事情她不想問,也不願意問,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成。坐在玉尹身邊,她正在做針線活。看玉尹一臉笑意,不禁有些好奇。
那個什麼‘不’的女真人,似乎很厲害。
夫君對他也非常看重,以至於這兩天經常談到此人。
“小乙哥,這個什麼‘不’很厲害嗎?”
玉尹一怔,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楊金蓮嘴裡的‘不’是什麼意思。但旋即,他便明白過來,笑呵呵道:“完顏斡離不?”
“嗯,便是這個人……這虜賊的名字也真個古怪,念起來恁不順口。”
玉尹笑了笑,輕聲道:“自家而今不過一個兵部郎中,國家大事也參與不得。
要說起來,這完顏斡離不也不算什麼,在他之上還有完顏吳乞買,完顏穀神這些人在。可這傢伙年輕。總有一天會變得比那些人更可怕。完顏吳乞買已經老了,完顏穀神也不足爲慮。總有一日,這完顏斡離不會成我大宋勁敵,不容小覷。”
“小乙哥是想……”
燕奴抱着玉嬌,一旁插話。
玉尹呵呵一笑,沒有回答燕奴的這個問題。
把李寶送來的那張紙揉成一團,旋即起身道:“九兒姐,金蓮。我今日有事,便不要留我飯菜。”
“小乙哥,你開拔的日子,可已經定下?”
“八月十七。”
“八月十七,還有五天,眼看着便要中秋了。”
燕奴自言自語,倒是讓玉尹生出幾分感慨。
是啊,中秋之後,便要啓程前往真定。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回來,心中便有些惆悵。
“九兒姐,明日帶着金蓮。便去大相國寺上香吧。”
燕奴聞聽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奴也這般想,正好去大相國寺爲小乙哥求個平安。”
看得出,燕奴很不捨。
只是這種事情,卻不是她能夠決定。
有時候,燕奴真的懷念以前的生活。玉尹那時候的身份和地位比不得如今,可是一家人卻能夠常在一起。渾不似現在,動輒便要分離。弄個不好,還有性命之憂。
不過燕奴也知道,男兒志在四方。
玉尹既然走上了仕途,便只有支持他,一直走下去纔是……走出家門。玉尹帶着高澤民,直奔輿子茶樓而去。
种師道約他在輿子茶樓見面,卻讓玉尹頓時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每次和种師道見面,總會發生些不太愉快的事情。第一次和种師道見面,便是在輿子茶樓。可接下來。便是玉尹死守陳橋,太子親軍幾乎全軍覆沒,死傷慘重。
第二次在種府見面,卻聽說了燕山之盟的消息。
說實話,玉尹真有些害怕和种師道會面,因爲他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輿子茶樓,依舊是鬧中取靜。
輿子行街上車來車往,人潮洶涌。
隨着中秋即將到來,開封府又恢復了昔日繁華景色。
許多在開封之圍時逃離開封的人,復又回到開封,尋找機會,謀求生存。只是而今的開封,與當初的開封城又有些不太一樣。開封之圍,也算是讓大宋的高層洗了一次牌。許多當初的權貴,貶的貶,罷官的罷官,儼然成了另一番景象。
玉尹來到輿子茶樓,讓高澤民在樓下等候。
他徑自上了茶樓,就見种師道已經坐在那裡。
種彥崧在他身後肅手而立,看到玉尹上來,忙快步迎上來,唱了個喏道:“末將參見都統制。”
“二郎也在,怎地未去當值?”
種彥崧忙回答道:“回都統制,軍中已準備妥當,這兩日陳長史便放了我等小假。”
軍中事務,玉尹並沒有過問太多。
有陳規在,他自然放心。
和種彥崧寒暄兩句之後,玉尹便坐下來,“種公今日喚我,又有何吩咐?”
看着玉尹那一臉的苦意,种師道心情大好。
便揮手示意種彥崧退下去,喝了口茶,彷彿自言自語道:“閒來無事,便想與小乙聊聊。”
“卻不知種公欲和小乙聊什麼?”
玉尹偷偷打量种師道,纔多久不見,种師道看上去,似乎更衰老了。
與第一次見他時,那種紅光滿面,意氣勃發的精神頭相比,而今的种師道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遲暮老人。
“種公氣色,不太好啊。”
种師道笑道:“年紀大了,有甚好不好?卻讓小乙費心了。”
“我有一叔父,醫術高明,若種公願意,小乙便請他來爲種公看看?”
“你是說,安道全嗎?”
种師道說:“安道全的醫術自然高明,當初他在太醫署時,便聽說過他的名字。只是這廝時運不濟,惹怒了王黼。以至於……不過我聽人說,他而今過的不差。”
安道全自然過的不差。
隨着玉尹身份地位的提高,他的日子也就越發逍遙。
便是玉尹,有時候也羨慕安道全的生活。不是遊山玩水,就是找人蔘禪打坐,好不快活。
“若得安神醫出面,老夫求之不得。”
种師道說完,看着玉尹。突然道:“我最近聽人說,河北路西山和尚洞的馬和尚,發出絕殺令,要把北歸的虜賊誅殺乾淨。也不知是何人恁大手筆,居然出二十萬貫暗花來,確讓那些個虜賊心驚肉跳。老夫請小乙來,便是想要打聽則個。”
早知道,便不介紹安道全與你!
玉尹聞聽种師道這話,哪裡還能不曉得种師道的意思?
人說老而不死是爲賊。說的便是這老兒。
玉尹深信,這老兒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連二十萬貫的暗花都能說出來。又豈能不知道是誰所爲?便知道,這老兒每次找他都不會有好事。這一次看來也是這般,他既然提起了此事,說不得便有事情要玉尹去做。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啊。
玉尹心裡一沉,沒有應种師道的話。
默默喝了一口茶,玉尹一笑,“是啊,也不知是那路好漢。做得如此大事。”
“是啊是啊,我也好奇。”
种師道心裡暗罵一聲小狐狸,卻依舊是笑容滿面。
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坐着,誰也沒有開口。半晌後,种師道再次打破的沉默。輕聲道:“宣和六年末,五龍寺一等內等子唐吉,在西水門外被殺,兇手至今下落不明。
同年,金國使團抵達東京。
太學生李觀魚。在秀才巷家中被殺……兇手同樣去向不明。
小乙,我記得那你新納的那個小妾,好像就是李觀魚的妻子,不知道是也不是?”
玉尹聞聽這話,頓時一咯噔。
這老兒突然說起這兩件事,是什麼意思?
心裡緊張起來,他擡起頭看着种師道,卻未從种師道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默默嚥了口唾沫,玉尹深吸一口氣,“是啊,這開封城的治安真個不好,怎地到現在,也沒個消息?”
种師道臉上的笑容更甚,“是啊,老夫也這麼認爲。
所以老夫這兩日便想着提請開封府,重查此案,不曉得能否查到線索。”
玉尹看着种師道那張笑臉,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打上一拳……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能不知道种師道的目的?只怕這老兒又想要爲他找一些麻煩了。
“時隔近兩年,便是查找,怕也難了。
對了,種公今日喚我來,莫非就是爲這件事嗎?”
“聊聊,只是隨便聊聊。”
种師道哈哈一笑,低下頭喝了口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卻氣得玉尹五臟俱焚。
這老兒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惡了!
“小乙,我聽說,完顏斡離不併不在驛站。”
“啊?”
“這傢伙而今還算不得心腹之患,但成長起來,早晚會成大禍。
前日張叔夜找老夫,也說起了這件事。他和老夫的看法一樣,這個人最好還是留在這邊爲好。只是官家已經應下,便反悔也來不及。我聽說,登州風景極好,也不知小乙什麼時候得閒,去遊玩一番。張相公在那邊,也有些門生故舊,到時候可以爲小乙做個嚮導。”
這前言不搭後語,卻讓玉尹眸光一閃。
种師道,已經猜出我的心思了?
聽他口氣,似乎也贊成我的做法。但這件事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免得打草驚蛇。
“小乙也久聞登州風景甚美,只是無暇前往。
十七日,小乙便要率部離京,前往肅寧寨屯駐。這一去真定,卻不知何時得閒。”
“呵呵,有機會,有大把機會。”
种師道看似全不在意,話鋒又一轉,“小乙以爲,蕭慶何如?”
玉尹無奈的發現,他完全跟不上种師道的思路。不愧是在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主兒。這節奏的掌控,真個是爐火純青。從開始到現在,种師道幾乎是完全掌控了局面。玉尹即便是有心扳回一局,可到頭來,還是被种師道牽着鼻子走……
真是個老官油子!
玉尹心下感嘆一聲,道:“蕭慶?不就是那金國使者嗎?”
“正是。”
“小乙身份卑微,卻不知這蕭慶何如。”
种師道擡起頭,盯着玉尹。
半晌後。他纔開口道:“蕭慶此人,詭詐多端,絕不可小覷。
若非他是耶律餘睹的人,說不得而今已得了重用。可即便是如此,此人在金國朝堂上的話語權,也是越來越大。
蕭慶對我大宋頗爲熟悉,更兼之此人心細,對我大宋朝堂瞭若指掌。
而今,虜賊在大宋的細作。幾乎是此人一手安排。此前也正是他,多次挑唆金國狼主征伐大宋……若不把他除掉,早晚必成我大宋心腹之患。每每思及此。老夫便覺有些沉重。”
玉尹聞聽,目瞪口呆。
他已經聽出了种師道的意圖,居然是想他殺了蕭慶?
你老人家這是開玩笑嗎?
且不說蕭慶本人狡詐多疑,便是真個要刺殺,怕也不是一樁易事。他此次來開封,帶了三百多名合扎,各個身手不俗,武藝高強。合扎,是女真語。便是大內侍衛的意思。
玉尹便是再膽大,也沒有膽大到跑去驛站刺殺蕭慶的想法。
可是种師道……
“完顏斡離不應該留在中原,蕭慶更要留在中原。”
种師道驀地直起腰,看着玉尹沉聲說道。不過,他話說完後。卻又是一副頹然之色,嘆了口氣,若自言自語道:“可惜老夫年紀大了,已殺不得這些個賊虜。”
玉尹,不禁沉默!
“虜賊國師珊蠻善應。因故未至。
不過老夫聽說,蕭慶已經急招珊蠻善應前來。一俟善應抵達開封,便是虜賊啓程之時。在此之前,金國使團雖有三百合扎,但並非無機可乘。三日後是中秋,官家準備在金明池設宴款待金國使者。從使團駐地到金明池,畢竟獅子樓……
老夫聽人說,那天獅子樓會有百姓舞龍,場面會非常混亂。
小乙若沒有什麼事情,便不要過去湊熱鬧,免得惹了麻煩上身……”
玉尹呆呆看着种師道起身往茶樓下走,一時間哭笑不得。這老兒連計劃都做好了,哪裡還容得玉尹推拒?只是心裡面存着些疑問,眼見种師道就要下樓,玉尹終於忍不住問道:“種公,小乙市井出身,不過一介屠戶,又如何令種公如此看重?”
种師道一隻腳已經下了樓梯,聽聞玉尹這句話,便停下來,扭頭向玉尹看去。
“小乙在陳橋與太子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老夫便知道,小乙尚有一腔熱血。當年你阿爹戰死獻臺,老夫也曾觀戰。老夫相信,這雙招子若未瞎掉,便不會看錯人……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則天下太平。
可便是這兩點,老夫看遍朝堂,卻無人能與小乙相比。老夫也相信,小乙不會令老夫失望。”
种師道說完,便走了。
他走的心滿意足,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
可是對玉尹來說,种師道這一番話,卻把他推到了一個全無退路的地步。
還有三天……
玉尹深吸一口氣,苦笑着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既然事已至此,便要好生謀劃一番纔是。蕭慶,蕭慶……看起來,只有把你留在東京……越近離別,事情越多。
隨着開拔的日子越來越近,玉尹才發現原來手中竟然積了這許多事情。
人道是越忙越忙,禁足半年之久的太子趙諶,在皇后朱璉的請求下,得以官家開恩。這小傢伙才一自由,便立刻跑來玉尹家中。看着玉尹新修建的宅院,不由得嘖嘖稱奇。
“小乙確是厲害,只半年,便添了恁大家業。”
坐在書樓上,玉尹和趙諶品着茶,欣賞院中盛開的桂花。八月,正是盛開時,院中瀰漫着桂花香氣,沁人肺腑,好不舒暢。
玉尹爲趙諶添了一杯茶,笑呵呵道:“小哥這半年來,在宮中做甚事?”
趙諶聞聽,頓時興奮起來,“小乙,這半年來便在宮中看書。
我讓人找來許多書,有西域的,也有塞北的……原來這天下竟如此廣袤,若非先賢書中記載,便幾乎不知。前兩日我還看了一卷大唐西域記,感覺頗爲神奇。書中記載了許多新奇事物,我雖貴爲太子,竟然全不知曉,更從未見過,端地遺憾。
昨日還與母后說起,母后也非常好奇。
將來若有機會,定要好好見識一番纔是……可笑朝中那幫人,卻整日裡算計,全不知這天下竟如此大。”
那些人真的不知道嗎?
有宋以來,文風鼎盛,怎可能不知曉天下之大。
不是不知,而是不願知,不想知而已。
玉尹想了想,便輕聲道:“小哥若想領教這些新奇,單憑聖賢之道,怕也難實現。
我聽說極西之地有一國,奉一國教,名爲伊斯蘭。
我曾在偶然機會下見過他們一副宗教圖畫。畫中是一女子,一手持古蘭經,一手持刀。
信我者授予古蘭經,不信我者與你死亡。
相比之下,我大宋文風鼎盛,儒釋道並行,卻無一個統一的信仰,更無法將我大宋之鼎盛傳於天下。蓋因我們手中只有書卷,卻無刀柄,以至於被異族欺凌。”
“一手書卷,一手鋼刀?”
趙諶若有所思,點點頭,沒有言語。
玉尹也沒有再說下去,只爲趙諶添了水,而後自飲一口,看着院中桂花盛開美景,自言自語道:“此一別東京,卻不知何時能還。小哥你貴爲太子,卻深處宮中,看不得宮外繁華似錦,卻是一樁憾事。自家一走,怕小哥連個去處也要沒了。”
趙諶一怔,脫口道:“那該怎麼辦?”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