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見衆臣作聚精會神的恭聽聖訓狀,索性就繼續說:
“禮法,是對個人品德的要求。律法,是所有人行爲的底線。不尊禮法,不等於違反律法。反過來說,禮法,以及其中的孝道,應當具體論事。”
“禮法以及律法,都是相對籠統的,每當有發生的事情,必然是對禮法與律法的挑戰。這種挑戰,需要人爲的去平衡。”
“怎麼平衡?律法上,應當有大理寺來判斷。如果空白,須由刑部,御史臺,大理寺三司而定,朝廷以及朝野官吏,不能橫加干涉,包括朕在內。”
“禮法,自周禮而始,時移世易,多有變化。尤其是聖人之言,在禮法中多有體現,也多有衝突。”
“禮法與儒家,禮法與現實,儒家與現實,出現了種種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些矛盾,諸位卿家比朕知道的多。”
“那麼,怎麼調和,朕認爲,應該是以一種務實的態度,應當是總結禮法,基於現實,展望未來,制定最適合當下的各項新禮法……”
“朕知道,對於‘新’這樣的字眼,一些卿家總是不舒服,難以接受。朕希望,你們能仔細想想,這種不舒服,難以接受的根由是什麼,拋開假大空,捫心自問。”
“大宋律與禮法,將是我大宋的最高行爲準則,凡是都應該在大宋律與禮法的範圍內行事。越出這個界限,那麼,就應該有有司出面懲治,維護大宋律與禮法的尊嚴與不可挑戰的權威!”
……
趙煦慢慢說着,偶爾瞥見一些朝臣忍不住飢餓悄悄‘偷吃’,他也沒在意。
這樣,使得不少人開始吃起來。
他們太餓了,餓了快一天了。
還有許多人,沒有這個胃口,在認真思索着趙煦的話。
如果章惇等人的發言,表達是‘紹聖新政’的具體思路與政策,那麼趙煦說的,就可能蘊含着‘紹聖新政’的根本宗旨。
衆人默默思忖,推敲着趙煦的話。
馮琦正忍不住了,再次站起來,擡手道:“微臣敢問官家,‘紹……新政’是否在大宋律與‘紹聖禮典’之內,他們是否要遵循大宋律與紹聖禮典?”
趙煦餘光一瞥,見章惇面不改色,蔡卞等人沉色皺眉。
蘇軾臉色不愉,並沒有出聲,只是面上不太好。
可以想見,今天過後,政事堂會對他以及工部進行進一步的打壓了。
趙煦擡頭,遠遠的看向馮琦正,笑着道:“馮卿家這是有疑問?不止是‘新政’,所有人與事,包括朕,大相公在內,所有人,都應該在大宋律與紹聖禮典範圍行事,越出了,就要受到相應的懲罰。”
馮琦正陡然停止身體,擡着手,道:“陛下,敢問政事堂近來推行的政務,可全部合乎大宋律與禮典?”
章惇劍眉一挑,慢慢轉頭,直接看向蘇軾。
蘇軾面沉如水,他也沒想到,馮琦正居然敢這樣說話,直指‘紹聖新政’!
偏庁裡,落針可聞!
朝臣們的目光,先是在馮琦正身上,繼而望向趙煦,接着就是在章惇,蔡卞等人臉上搜尋。
蔡卞,李清臣等人神情自是不好看,在嚴肅的掩飾下,雙眸裡是寒意森森的盯着馮琦正。
他們從王安石變法開始,又歷經元祐初的‘元祐更化’,全數被流放,而今漂泊歸來,他們滿腔怨憤,已然不允許任何人再抗拒他們的‘新法’!
文彥博終於睜開眼,慢慢的掃視一圈,繼續閉眼假寐。
隨着馮琦正話音落下,朝臣的目光漸漸聚集,落在了趙煦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他們都想知道,外界傳言的‘帝相不合’,到底是真是假!
章惇,蔡卞等人也慢慢轉過身,如同剛纔一樣,側身,恭謹的向着趙煦。
孟皇后悄悄抿了抿嘴,似想要說什麼。
朱太妃不動聲色拉了下她的手,看着她,輕輕搖頭。
孟皇后躬身向朱太妃,無聲的點頭。
趙煦餘光瞥了眼,視若未見,看向馮琦正,笑着道:“卿家不是言官,要實事求是,舉出實例。比如說,你認爲,那件事不合大宋律與紹聖禮典?卿家可當衆指出來,衆卿皆在,朕也無法偏私。”
馮琦正神情猶豫了下,將‘新法’或者說‘紹聖新政’從頭到尾想了個遍,卻沒敢說出口,突然又直起身,沉聲道:“啓稟陛下,兵部郎中宗澤領虎畏軍,率軍進駐江南西路,併兼任巡撫,總督,經略,總管四要職,統轄江南西路軍政所有事務,權力之大,曠古未有,臣請敢問陛下,這一任命,是否符合大宋律與紹聖禮典?”
他的話音落下,這小小偏庁就更靜了。
江南西路一事,發生在去年九十月份,朝廷一直壓了兩個月,才雷霆處置。
近三個月過去,朝野都看得分明,朝廷就是要拿江南西路開刀,在江南腹地樹立一個‘新法表率’!
這是‘紹聖新政’的一大支點,在江南推行的第一步!
這一步,誰都阻擋不了,阻擋了這一步,等於是全面阻止了‘紹聖新政’!
蘇軾神色越發陰沉,強壓着,沒有出聲。
文彥博好似睡着了一樣,無動於衷。
倒是其他大小朝臣,悄悄對視,端坐的更加周正,連表情都不敢有一絲泄露。
誰還不知道,‘紹聖新政’已然不是過去的‘新法’,真正推動變法的,不是章惇,蔡卞等人,是那個坐在那裡,人畜無害,笑容款款的年輕人,當今官家!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趙煦身上。
馮琦正當衆點破這一件事,趙煦會怎麼樣迴應?
勃然大怒,轉移話題?
這兩種手段,都會給剛剛開啓的‘紹聖新政’蒙上陰影,將原本順利的朝會,變得虎頭蛇尾!
趙煦微微點頭,道:“卿家說的是國政,大相公,你來回答一下。”
章惇躬身行禮,轉向馮琦正,根本不給朝臣們更多反應時間,直接道:“對於宗澤以及虎畏軍的安排,是因爲江南西路殺害欽差,阻撓朝廷政令,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是朝廷權衡方方面面,做出的特殊安排。這種安排,是國策大政,並不反違反大宋律與紹聖禮典。如果有,你可以提出來?”
馮琦正怔了又怔。
他張口就要反駁,宗澤的安排,違反了‘祖制’,可‘祖制’是什麼,是包含了歷代皇帝的聖旨、詔書、口憲以及默認、傳承下來的國政與規矩,內容十分龐大與複雜。
這些,都不在新修的‘紹聖禮典’之內。
也就是說,大宋朝一直以來的‘平衡’國策,不在大宋律與紹聖禮典之內。
馮琦正嘴邊張了又張,硬是一句話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