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校園沉悶而寂靜,到處都聽不見聲音,陽光熱烈地照着,它沒有因爲校園的冷落而減淡幾分,反而因爲安靜而愈顯熱烈。即使有些許的聲音也像被這陽光融化似地,悄然滴落在地上。李馨揹着包走在路上,沒有喧囂和吵鬧,她心裡輕鬆極了,她喜歡安靜,不喜歡人來人往的,人一多了,她就從潛意識裡莫名地緊張,全身像僵硬了似地,幹什麼都不自在,而現在好了,連個人也看不見,有那麼一兩個也像隱沒在陽光的海中一樣,鬧不出一點動靜。
她覺得身子舒暢開來,像要癱軟在地上,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便轉到路旁的走廊下。走廊悠長而清澈,涼颼颼的,像在水中一樣。
她朝圖書館的自習室走去,馬上就要見到他了,她的心在慌亂地跳着,而且每朝圖書館走近一步,心似乎跳得越快,但慌亂中,她又感到無比的幸福,自習室裡就他們兩個,他們可以靜靜地坐在一起上自習,他繼續考他的研,而她只是在他身邊靜靜地陪着他。烈日炎炎,也像今天一樣,她心裡想,他們的邂逅像一場美麗的電影,她總是不上自習,即使上也是像打游擊一樣,隨便找個教室,找個座位,那天也是烈日炎炎,她來到教學樓裡,每個教室都在上課,她從一樓走到三樓,都沒有空餘的地方,於是,她轉身走了出來,她本想算了,不去上了,反正自已也是隨便坐坐,但她一時也想不出該去幹點什麼,正好走到圖書館門口,她便走了進去。圖書館自習室人不是很多,大概都去上課去了,她當時想。她找了一個靠窗子的空位置坐下來,桌子上擺滿了書,佔座了人離開了。她抱着書包坐在那裡呆了一會兒。她一擡頭髮覺旁邊的一個男生正在看她,當她看他時,那男生笑了一下,她有些莫名其妙,便低下頭來。她把桌上鋪開的書收拾收拾放在了一邊,將包放了上去。坐了幾分鐘,她擡頭看了看,那男生在不斷地寫着,面前擺滿了考研用的資料書。她忽然間發現他很帥氣,那漂亮的頭髮伴隨着他寫字的動作在額前跳動着,長長地眼睫毛一開一合,她心裡想,男生怎麼會有如此長的眼睫毛。正看着,那男生突然轉過臉來,李馨淡定地將眼神移開。“這裡有人了。”那男生突然說。他跟自己說話,李馨有點意外,她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男生笑着說:“但她幾乎從沒來過,從我坐在這裡就沒見過她,哦,見過一次,佔座的時候。”李馨不知道他爲什麼說這些,她沒有做聲。男生又笑着問:“同學是哪個系的?”李馨短短地說:“經管。”“我也是!”男生興奮地說,“真巧啊!你是大幾的?”李馨擡頭看了看他說:“大二。”男生說:“哦,我大四,沒上課啊,大二課不少啊。”李馨心裡想,這學長可真夠熱情的!她真不想再搭理他,但看在一個系的面子上,她笑了笑。但不久,她忽然希望他說話了,她覺得自己也很莫名其妙,“你考研啊?”她突然問。男生笑着說:“是啊,不好就業,考研不也是一條路嗎。想過考研沒有?要是考的話,我把這些資料書全給你了。”李馨笑着說:“沒想過。”她回過頭,將包打開,拿出一本書。她又問道:“你女朋友也考嗎?”男生笑着說:“女朋友?我這樣的能找到女朋友嗎?老光棍兒一個。”李馨笑了起來。
第二天,李馨又坐在了那個座位上,那男生故意裝作鎮定,他只是笑着打個招呼,便埋頭看書,彷彿旁邊的座位上還是空空的一樣。李馨有些失望,她總想找個什麼話題跟他說說話,但從頭想到尾,也沒有合適的理由開口,她有些煩躁地坐在那裡,亂翻着書。男生到最後也沒有理她,於是,她扔下書走了出來,她在自習室外踱着步,從窗口看見外面來來去去的人,斜陽掛在樓角的大松樹上,圖書館前面的愛因斯坦,頭髮凌亂,還在朝前望着。忽然覺得口渴,便走出去到外面的超市買水喝,她買了兩瓶可樂。回到圖書館,她走到他的身邊,將一瓶可樂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像被打攪似地扭頭看了看,便笑着說:“謝謝!”晚上,他們一起吃了飯。他對她說,中秋節晚上帶她到市裡玩。
我這樣的能找到女朋友嗎?老光棍兒一個。拐過樓角,李馨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女朋友?他笑着說,我這樣的能找到女朋友嗎,老光棍兒一個。你女朋友也考嗎?你有女朋友嗎?這個好吃,多吃點,女生吃了好,美容,他殷勤地筷子在飯桌上忙碌着,你還要考研,你還沒有上夠嗎?還要再三年,三年出來都老了。老光棍兒一個,不好就業,考研不也是一條路嗎,中秋節晚上,我請你去市裡玩吧,我們走過那條街,街上人可真多,他的眼睫毛好長,這裡有人了,謝謝,走在街上,他沒有牽起我的手,我要抓起他的手嗎,我可沒有女朋友,我叫陳剛,陳剛的陳,剛陳的剛,我大笑起來,哦,不對,他拍着額頭說,是陳剛的剛,他的頭髮可真好啊,我都想把它剪了呢,或者燙了,這老套的髮型我可是留夠了,別剪!我的臉都紅了,我不是一直很淡定的嗎,別剪!我又淡定地說,你還是別剪的好,我覺得挺好,是嗎,那好,聽你的,我就不剪了,你怎麼不上課啊,你們課這麼少嗎?我不想去啊,我討厭上課,那可不行,大二課這麼多,不上課過不了,怎麼補啊,還是上課去吧,哦,上課就上課,啊,我是多麼地討厭上課,鬧哄哄的,坐在那裡難受得要死,李馨,到,李馨,到,到,到,到,林佳容,到,黃鈺,到,我的手機響了,老師還在講着,講什麼講,有什麼好講的,你還要考研,你還沒有上夠嗎,真是累啊,什麼都不想幹,他還要考研,還要再三年,三年出來就老了,老了,老了就老了,頭髮花白,像門口的老大爺一樣,他天天騎着車子,破三輪車,一把掃帚在車子後面晃啊晃啊,掃帚上怎麼都是薄膜紙啊,孔雀尾巴似的,他手裡拿着收音機,這年代還有收音機,唱着大戲,鏗鏗鏘鏘,鏗鏗鏘鏘,紅臉的什麼敦盜玉馬,白臉的關公,花臉的曹操------
想着想着,已經來到了圖書館,她進去一看他不在,書還敞開在他的桌子上,屋裡人不多,都在靜悄悄地學習,她把包拎在手中,有些失落地走了進去,在座位上坐下,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的臉上,她眯起眼,將手擋在額頭上。
沒多久,她聽見門外有笑聲,是陳剛,她高興起來,但她也聽見有女生的聲音,這時,陳剛和一個女生走了進來,他一眼看見李馨坐在那裡,笑容一下從他的臉上消失,他眼神躲閃着,那女生抱着他的胳膊,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還在笑着,陳剛看了李馨一眼,用手把女生的手掰開,女生卻越抱越緊,陳剛對她說:“你放開,我去趟廁所。”女生這纔不情願地放開手。那女生嘟着嘴走了過來,陳剛轉身出去了。
李馨覺得心疼得要命,陽光像火爐一樣烤着她,她的臉熱辣辣的,像被剝了皮一樣。她一時感覺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沒有力氣追出去問問陳剛是怎麼回事。她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她的心跳得要命,腦子裡卻一片空白,她忽然想起剛纔一幕,陳剛走了出去。她不想再看見他了,於是,她馬上站起來,拎着包走了。
陳剛回來,他站在門口往裡看,看見李馨的座位上已經空了,他煩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推門進去了。
李馨跑了出來,她一邊急忙地走着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哭,但走到外語村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停下來,坐在外語村的石凳上,哭了起來,石凳冰涼,但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她哭了一會兒,擦乾眼淚坐在那裡。她擡起頭來,雖然已近深秋,但樹葉卻還沒有落多少,她似乎都望不到天,葉子在頭頂上上悠然地晃着,幾隻麻雀停在樹上叫了兩聲,便一轉眼飛走了,樹葉茂密卻顯得蒼老,毫無生氣,兩片葉子落下來,啪地一聲徑直打在地上,她朝四周望去,外語村沒有一個人,只有外面的陽光下走着兩三個,那裡陽光明媚耀眼,溫暖如春,而外語村裡,卻冰冷得好像寒冬一樣,這時她這才意識到石凳冰涼,她站起身來,慢慢朝前走去。
走到宿舍樓處,擡頭看見宋燁,宋燁正埋頭走着,想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一擡頭看見李馨,“唉,”他不知道說什麼,便先喊了一聲,李馨苦笑了一下,說:“沒去玩啊?”宋燁笑了笑說:“沒有,”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想不起來了,便不做聲了。李馨也沒有興趣說話,只是笑了一下,便低頭走了。
宋燁回頭看着她走遠,同學,他心裡想,雖然是同學,同班同學,但我們的世界永遠都沒有交點,我們從不同的地方走來,在同一個班級裡渡過四年,然後,各自離去,又回到原來的世界裡,像根本就沒有遇到過一樣,許多年後,或許連曾經有個大學同學叫宋燁都不知道。他忽然悲傷起來,他總覺得自己像是電影的主角一樣,自己整個的世界都圍着自己轉,其他所有認識的人都是配角,與主角發生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共同把自己戲唱好,然而,現在他發現配角根本沒有把主角放在眼裡,也對主角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他們在唱着自己的戲,而自己不過只是他們的配角,或者連個配角也算不上,根本就是一個羣衆演員!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的世界驟然緊縮,變得如此之小,小到僅僅是自己的身體,甚至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自己只剩下眼睛後面的思想,如小丑般,在自戀,在嘲弄。
李馨早把宋燁忘記了,她甚至想不起剛纔遇見的是誰,是宋燁,是鄧超,或是其他的什麼人,反正愛是誰是誰吧,她一路走回宿舍,宿舍門鎖着。她掏出鑰匙打開門,裡面涼颼颼的,烈日已變夕陽,從南邊的天空斜射進屋子裡來。屋裡所有的一切都淡定地要死。她想洗把臉,但一點也不想動彈,連爬上牀去都沒了力氣,她將包扔在桌子上,用腳相互把鞋踩下來,連襪子也不脫,便爬上牀,牀着外套,躺了下去,把被子蓋好。
牀真是好東西,軟軟的,把自己癱軟的身體託舉着,她感覺自己像要流淚,但還是沒有流下來,沒多久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她醒來,屋裡的燈亮着,她扭頭一看,外面已經黑了。宿舍裡,黃鈺、李芳芳、王舒在屋子裡吃着飯。
“醒了?”黃鈺笑着說,“你可真能睡!從我們來,你就在睡,一直睡到現在,外面天都黑了。”
李馨眯着眼睛,坐起身來說道:“這麼快天就黑了。”
李芳芳說:“吃飯了嗎?一塊兒吃吧。”
李馨說:“啊,不用,你們吃吧。我這就下去。”
她將被子一翻,翻身下牀。
樓下人多了起來,她不知道人都是從哪裡來的,下午一個人影兒也不見,現在忽然這麼多人,像老鼠一樣,晝伏夜出。想起下午,她難受起來,但很快便調整好,忘掉,忘掉,她對自己說。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她一看是陳剛,便掛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接通問道:“幹嘛?”
電話那頭嘰裡咕嚕地不知說什麼,他喝醉了,他要她去找他,他在西門等她。
她掛了電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主意都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心底沉沉的,像壓了一塊石頭。走出沒多遠,她停了下來,腦裡還是空空的,但她還是轉道朝西門走去。
走出西門,她四下裡看了看,陳剛倚靠在路邊的樹上,她走上前去。
陳剛看見她過來,急忙走上前來,說道:“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李馨說:“你不是醉了嗎?你真是一點實話都沒有!”說着,她轉身往回走。
陳剛一把抓住她說:“你聽我說,我就是想見你一面,要是我不這麼說,你會來嗎?”他把她拉到樹下說:“她是我女朋友,但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已經不喜歡她了,我喜歡你。”
李馨說:“她是誰我沒有興趣,我已經不喜歡你了,行了,沒別的事了吧,我回去了。”
陳剛抱住她說:“我帶你去市裡玩吧,今晚不要回去了。”
李馨使勁推開他,轉身往學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