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御殿場空氣新鮮清冽,一排又一排的町屋彷彿水洗過一樣乾淨矗立,除了開始漸漸熱鬧起來的奧特萊斯之外,其餘的地方行人稀少,腳步悠閒,很有幾分鄉村風情。
9月份的御殿場因爲富士山登山季的結束,遊人驟減,這也讓當地的百姓有了時間過日常輕鬆的生活。這裡和百里之外的東京截然不同,沒有高樓林立,沒有燈紅酒綠,人們生活得規律而恬淡。
關白慢慢地走在小巷裡,手裡拎着一個大牛皮紙袋,那裡面是一份什錦天婦羅和幾樣關東煮。
他走着走着,擡頭看了看澄淨的藍天和漂浮的白雲,遠處可以看到巍峨靜立的富士山。此時不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但在滿眼綠樹碧水的映襯下,也覺得景色宜人。
身邊的小城看上去煙火氣十足,當地人很多都喜歡穿着傳統的和式浴衣出門做事,見到熟人和陌生人都會禮貌地鞠躬打招呼,田壟裡的莊稼生機勃勃。
一切看上去都和午夜之後完全不同,彷彿昨夜的經歷不過是看了一場玄幻電影,隨着清晨的第一縷微風飄散。
關白心裡默默想着事情。
他可不是什麼狗屁搜索大師,就在幾天前,他還不知道搜索大師究竟是幹什麼的。
也就是說,他也不認識羅子成,別說認識,連見也沒見過,就更談不上接受了羅子成的委託。但他來之前調查了羅子成這個人,這個人在他的心裡可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包括羅子成的妻子崔珍珠,還有他們的女兒羅淺,他同樣也不喜歡他們。至於失蹤的羅深,他不關心也不感興趣,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
而他之所以要調查這一家,完全是爲了簡十三。
關白一向平淡無波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光。
很久不見了,雖然幾乎一切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但還是有些東西保留了下來。
他和他說,他失去了記憶,嗯,看來的確如此,因爲他連他都不記得了。不過那一點關係也沒有,只要他記起來了就好。
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有很多事情當時發生的時候以爲永遠都不會忘記,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還是像手指中的砂礫一樣掉落在沙漠裡,不知去向。砂礫是不會消失的,它永遠都在那裡,可是卻同樣永遠無法找回。
關白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還記得。那些過於久遠的、久遠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該忘了的事,居然還記得。
但有些事情,真的變了太多了。是誰說的來着?這世上唯一永恆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
現在的簡十三,和那時的他,就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樣。不變的是他的樣子,關白一眼就認出來了,但這兩天下來,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
那個原來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平靜淡然的他,和現在這個飛揚跳脫、感情豐富、言辭犀利的他,真的是一個人麼?
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是關白最想知道的事情。這是他心裡最大的疑問。因爲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記憶也缺失了那關鍵的一環。
可惜現在的簡十三並不能給他答案。
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關白回來了,並且和簡十三在一起。這一次,關白不再需要簡十三的保護,相反,他要留在他身邊幫助他,照顧他,讓那些尾隨而來的殺手鎩羽而歸。
關白加快了腳步,繞進一條小徑,向郊外疾步走去。
他的速度很快,在視野裡沒有了經過的行人時,他的快更是令人眼前一花。
一個在水田裡躬身勞作的大爺直起腰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忽然見到不遠處的田埂上一道黑色的影子一閃。
大爺眨巴着眼睛,用日語叨咕了一聲什麼,大抵是人老了乾點活就頭暈之類的。
很快,那座荒廢的祠堂出現在密林深處。這是關白剛剛到達日本的時候,在御殿場踩點時發現的。在喧囂熱鬧的旅遊城市找到一個這樣避人耳目的地方很不容易,好在御殿場並不是那種很繁華的城市,還保留着很多傳統的痕跡。
關白推開祠堂的大門,幾步走進側屋。
……
老冉推開一扇白色的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漆成極淡的綠色的病房,房間面積不大,中間只擺放了一張病牀,病牀旁邊是一大堆醫療器械:監護儀,呼吸機,微量注射泵,心電圖機,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複雜設備,幾乎佔據了房間的大半。
病牀四周的圍簾密密地拉合着,只能看到裡面有醫生在,但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遊牧站在門口,見老冉進來點了點頭,老冉也點頭,摩挲着剛剛抽完一支菸的手指,一言不發。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看着圍簾裡醫生的忙碌,耐心地等待着,彷彿這對他們來說已經習以爲常。
片刻後,圍簾拉開一角,一個身穿白大褂,身材高挑勻稱的男醫生轉身走了出來,白皙的臉頰上戴着無框的眼鏡,脖子上帶着聽診器,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神色寧靜。
男醫生走過來,對老冉和遊牧點了點頭:“放心吧,狀況很穩定。”
他的聲音穩重柔和,不疾不徐,不高不低,聽上去讓人覺得莫名的安慰。
遊牧有些發怔,老冉開口問道:“穩定……那就是說也沒有好轉了?”
男醫生微微點頭:“對我來說,沒有進一步惡化就是好消息。”
老冉臉上的神情如果此時被簡十三看到,一定會覺得無比驚訝。這個油膩膩的半禿老頭,似乎從來沒有正經過,油滑,摳門,猥瑣。但現在的老冉,神色嚴肅,表情鄭重,還帶着幾分隱隱的哀痛。
“可是,他開始懷疑了,”老冉說道,“我覺得,這意味着一切開始好轉了。”
男醫生想了想,說道:“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但到最後都沒什麼用。我們分析過,這可能是大腦皮層一種潛意識地反射,並不代表着真正的覺醒。”
“以前都沒有這一次問得這麼清楚。”老冉聲音裡帶了幾分急促,“遊牧也聽到了。他邏輯很清晰,有理有據,而且,現在他也還在懷疑我們。”
男醫生拍了拍老冉的肩膀:“我比你們任何人都希望,他開始好轉。但現在檢查結果是和以前一樣的。”男醫生立體的五官罩上一層陰影,“我不會盲目樂觀,但我也不會輕易放棄。”
老冉的肩塌了下去,彷彿泄了氣的皮球。
“回去吧。”男醫生說道,“好好幫助他,至少,讓他走得遠一點。”
男醫生的話語裡似乎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老冉點了點頭,看着遊牧道了一聲走吧。遊牧看了男醫生一眼,隨着老冉出去了。
男醫生見二人走遠,臉上的從容淡定卸去了不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回過身去拉開罩着病牀的圍簾,柔聲道:“十三,今天太陽特別好,咱們曬曬太陽吧,補補鈣。”
圍簾被緩緩拉開,躺在牀上的病人戴着呼吸器,瘦削塌陷的臉頰被呼吸器擋得很嚴實。但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到這張陌生的面孔很年輕,雖然憔悴但還是乾乾淨淨,清秀俊逸,只是睡得很沉很沉,就像沒有了生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