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白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簡十三,看着他那張在黑暗中熟悉的臉龐,一時間有些失神。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讓人痛苦,快樂往往就像綿延不絕的山嶺裡偶爾可見的螢火蟲,微弱,遊移,而且會隨着太陽的升起而消失不見。
從前的他,會爲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存在而深深苦悶。那些在孤寂無人的深山默默獨自修煉的日子,每一天清晰得都如同手心裡的掌紋,讓他不敢或忘。
從他有最初的記憶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一隻沒有什麼天分的狐狸,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每天除了尋找果腹的獵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修煉。
可這件事,卻是他最不擅長的事。他覺得自己很笨,很蠢,雖然身邊沒有其他夥伴來做對比,他還是知道這一點。他經常覺得,自己可能要修煉到天荒地老,遙遙無絕期,既不會成爲一隻靈力高強的靈獸,卻也不會輕易死去,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孤寂的天地之間。
他有時候也會想,爲什麼他不能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狐狸?就像自己知道的那樣,和野兔角逐智力和體力,爲了每日的溫飽而奮鬥,成年後可能會有自己的家,生一窩平平無奇的小狐狸,然後看着他們長大,自己則昏昏老去,最後埋骨山林。
他不知道自己腦海裡的神智和身體裡淺薄的能力,最初是從何而來,這些讓他成爲了和周圍的動物不一樣的存在,可是這樣的存在卻從來沒有問過他,他是否真的喜歡有這樣的與衆不同。
再後來他到了天山,那個地方更是孤寂到彷彿最深黑的夜色,除了他之外再看不到別的動物。說他貪戀那裡隱隱約約的靈力也好,說他冥冥之中和那裡有緣分也罷,在他心裡,他倒覺得那種純粹的孤單慢慢讓他開始安心,開始習慣,開始學會去放下心裡的那些思慮。
他仍然很笨,修煉得很慢很辛苦,並沒有因爲那來自於地底深處的無名靈力而就此突飛猛進,但他的心卻在一點點着陸,一點點踏實。
如果他不是遇見簡十三,他也許也會從此安於命運,做一隻遲鈍的狐妖,可能當他若干年後終於可以走出天山的時候,人間已經又是千年。
偏偏簡十三就出現了,在那從來沒有人類踏足過的地方,出現在自己這個已經有幾百年沒見過人類的狐狸面前。
雖然他靈力低微,但他還是感覺到了簡十三身上有着一種讓他異常熟稔的氣息,那種感覺就像任何動物體內的本能在甦醒,在呢喃。他彷彿透過簡十三看到了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母親、兄弟。
這種親切而又陌生的感覺,讓他覺得一時間難以承受。
那種微妙的感覺,就像一個常年忍受疼痛折磨的人,忽然有一天不再疼了,但他卻仍然覺得極其不安,生怕這種感覺只是一個暫時的假象。他會恐懼疼痛再次復發,他會憂慮不疼的感覺不告而別,他會因此而感覺身上仍然隱隱作痛。
也許是這種熟稔感的極度誘惑,也許是因爲作爲狐狸的敏銳直覺,他跟着簡十三進入到了地下封印之地。他的確對來自地下的靈力感興趣,但與這種微不足道的興趣相比,更重要的事情是跟着他。
在他七百多年的獨自生活中,這是他第一次想要跟着一個人。
雖然這個人沒有任何靈力,看上去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相處起來嘴皮子不饒人,倔強得像一塊石頭,但他不知爲何就是想跟着他,甚至想以後都跟着他。這樣的話在他快要淹死、快要凍死、快要各種死的時候,他都能立刻救了他。
這種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起的想法,讓他覺得古怪而激動。他曾經聽聞,修煉的靈獸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主人,與主人血脈相連休慼與共,他隱隱覺得,簡十三就是他要找的主人。
然而,一個小小的金球卻將他心裡這微末的燭火澆滅了。
人類常常會做各種假設。假如當初如何如何,那現在就不會這樣。可是如果真的時光可以倒流,再給人一次選擇的機會,一切是否還會和當初一樣?
假如當初他沒有一時貪念偷了那個琅嬛金球,假如他沒有依靠琅嬛金球裡的靈力恢復前世的記憶,他是否現在會更快樂?
現在的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一直以來就是一隻平凡的狐狸,他有着一個屬於人類的前世。而他也並不是像他記憶裡的那樣只做了七百年的狐狸,那不過是他有了神識之後的歲月。
現在的他更知道,簡十三之所以給了他那樣熟稔的感覺,並不是因爲他是他的主人,而是因爲他們曾經在一起並肩戰鬥過,共同生活過。
隔着數千年的歲月長河回顧過往,他發現自己的痛苦日益加深,他甚至常常不能相信,前世的他竟然是那樣的一個人。這種痛苦折磨着他,吞噬着他,讓他感受到了比以往更深重的孤獨。
現在,他甚至偶爾會懷念過去那無知而愚蠢的日子,那時的快樂也很少,但總比現在多。
關白看着簡十三手裡的琅嬛金球慢慢發出金色的光芒,金光漸漸化爲七彩光,將黑暗逼仄的墓室映照得流光溢彩,雲蒸霞蔚。
簡十三的身影在七彩光的一側被拉得狹長,關白的影子則在另一側顯得愈發煢煢孑立。兩個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坐一站,被七彩霓虹分割成兩個陣營。
關白也閉上了眼睛,感受着自己被鐫明聖靈力籠罩和沐浴。他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力如同早春的花朵在枝頭綻放,在四肢百骸之間緩緩遊走。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鐫明聖的一段對話。
那天他們兩個人在露臺上品茶,鐫明聖喜歡自己親自動手烹茶,因此身邊的侍從都被遣開。
夕陽西下的地平線明霞綺麗,高大的樹冠在山谷清風中微微拂動,歸巢的倦鳥帶過一絲啼鳴,空氣裡是茶葉和茉莉花的清香。
“爲什麼同意大王削弱神獸獵人的權力?”他問道,“雖然現在邪惡神獸已經多半退出大荒,但還是爲非作歹的還是時有出現。我們爲百姓做了這麼多年的事,難道大王還不相信我們的忠心?”
鐫明聖將碎茶、薄荷和柑橘放入茶壺,茶壺在風爐上汩汩地冒着白汽。他微笑道:“這一千多年來,神獸獵人們已經做了夠多了,是時候該歇息了。想想那些失去父親的女兒,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兒子的母親,解甲歸田不是爲了大王,而是爲了她們。”
他沉默不語。等水開了,鐫明聖將茶沫用木勺舀進茶甌,遞給他。
他吃了一口,還是忍不住問道:“真的歸田?你甘心放棄千年的基業,從萬人矚目的朝堂迴歸民間?回去能做什麼?種田,伐木還是打鐵?就算你能做到,他們呢?”
鐫明聖看着夕陽,微笑不變:“我們本來就是從民間來的,自然總是要回去的。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凡事都要懂得放手。而所謂基業,不過就是曾經做過一些從心而爲的事情,做過了,也就該走了。”